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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联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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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9-02-05
第12版(副刊)
专栏:多味斋

吃的联想
萧乾
食品在我记忆中能留下痕迹的,往往不是它本身,而是那场合。
小时候对我来说,最解馋莫如大饼卷“盒子菜”(酱肉)。每当妈妈领到工钱,就把我带到一个小饭馆,用她佣工挣来的钱为我叫上一张大饼和一碟盒子菜。当她看着我的小肚皮一凸一凸的时候,就感到万分欣慰。我问她怎么不也叫一份,她说她不饿。我把我的“号筒”(就是我正吃的盒子菜卷饼)硬送到她嘴边时,她也仅仅肯舔上一口。她还说,看到我吃比她自己吃还香呢。
啊,妈妈的爱多么无私啊!
小时候有个南方同学,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他“豆腐皮儿”,气得他就回敬,叫我们“土豆”或“白菽”。都着眼在各自常吃的东西。其实,北方人对豆腐同样感兴趣。那时走过北新桥,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是豆汁儿。一方面,那也最合我的财力。一张小桌,三面是条凳。坐下来,一碗滚烫的豆汁儿就摆在眼前了,连同咸菜也只消几文钱!
教养高的人,最不习惯于在街上边走边吃,可我对露天吃东西(只要不刮风,没有尘埃)很感兴趣。年轻时我穿一件黑色短皮衣,口袋里装满了刚买到的糖炒栗子(还滚烫的),一路上边吃边蹬着车,十分惬意。
十八岁去潮汕,那里每日三餐的序幕,是吃生蚝。后来又去福州教书,那里菜肴的特点是红糟。然而那只是席面的序幕,同时桌面上用方言进行着交谈,也没人理会我下不下箸。
说起来,新闻记者似乎好当,其实,有时也会碰到考验———包括吃的方面。1938年我采访滇缅路时,东缅一位土皇帝(官名土司)请我赴宴。他把珍品全摆在桌上了,可每一盘都赛过北京的臭豆腐!他以为我不大下箸,是客气,所以就拼命给我往碟子里布。
小时候虽然吃过北京的臭豆腐,有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对每碗每碟菜无一不臭,我思想里可缺乏准备!
1936年我赴上海编《大公报·文艺》。巴金、靳以和我几乎每天都泡在大东茶室,有时孟十还或黎烈文也凑到一起。我们叫上一壶龙井,然后就有女服务员推着小车来到桌前,小车上的马拉糕什么的任凭挑选。在饮着龙井,嚼着甜点心之间,我们交换起稿件,并且聊着文艺方面的问题。对我,那既是高级享受,也是无形的教育。在当时文艺界那复杂的局面下我没惹出什么乱子,还多亏巴金这位忠厚兄长的指点。
三十年代在上海,我们大都还是单身汉,住法租界的霞飞路———今淮海西路。早晨去老虎灶灌上一瓶开水(每月一元),中午和晚上的饭大都包给罗宋(白俄)馆子。左不过是一盆西红柿汤,厚厚的一片烤肉,也许还有份甜点心。面包算是充分供应,每顿一元。就是那番“锻炼”,使我后来在英国结结实实地啃了七年面包。当然,一边啃,一边还是在怀念着家里的烧茄子和打卤面。
四十年代我旅英时,曾专程去东伦敦贫民窟访问过一次加里多尼亚市场。那里的贫民食谱还是相应地高出东方一筹。那条街上有好几家都在卖一种把土豆条和鱼炸在一道的食品,叫“Fishandchips”。我买上一点,托在手心里,一路吃着:是刚炸的,还滚烫。味道确实很香。
其实,英国贵族家庭在吃上面并不都讲究。到这样家庭去过周末,有时很愉快,有时由于拘谨而受罪。那时我有位澳大利亚朋友,他的木屋就像跨在泰晤士河上。我每次去,他总请我吃烤肉。是围着一只大铛,自己掌握火候,真过瘾。尤其当时英国食物配给十分紧,每人每月才可吃上几两肉。朋友认识个东伦敦的肉贩子———一个矮小殷勤而善良的都柏林人。他大概不时地卖给他一些。
有时也会碰上十分守法(尤其是英国大世家)的请我去度周末,我往往就得处于半饥饿状态。
三十年代伦敦的中餐馆不少,可几乎全是粤菜。盟军把希特勒从巴黎赶出后,我在那里才吃到我国北方的菜肴。同朋友一走进去,首先给我欢快的是大师傅用铁勺在锅上敲出的清脆响声。还有,伙计们那声:“您吃点儿什么?”我心里想,到了这儿,吃什么都香。
解放初期,当包括我在内的大批友人都成为纯螺丝钉,而巴金每次出国经过北京,或来开会时,他总不忘旧雨,必约我们吃上一顿川菜。他很少邀那些虽熟稔而正在春风得意的人。在胡风等人遇到厄运后,席间大家说话都小心了。然而倘若有人偷偷弄个窃听器,也还能挑出点儿刺儿来。每次除了我和洁若,还必有他留法时结识的大教授陈占元和翻译契诃夫作品的汝龙。
最惊人的,是席终总是由巴金打扫战场,看着他青筋凸起,简直和他写文章一样认真。当时我就把他的强健等同他的饭量,使他能够不知疲倦地一天写上七八千字!所以,尽管他曾为出版事业倾注了那么多心血,花费了那么多时间,他个人的文集竟还多达二三十卷,而我的文集却只编到十卷。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在唐山柏各庄劳动。那里靠海滨,是鱼米之乡。1961年6月回京,饱尝了饥饿的滋味。那年冬月,为了给老岳母祝寿,我们一家人到王府大街大同酒家去吃了一顿。站在寒风中排了三小时的队,才轮到我们进去。一小盘炒面要三元,这一餐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这还不算,老岳母还冻得感冒发烧,差点得上肺炎!
改革开放以来,餐厅及饭馆纷纷开起来,菜肴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想起困难时期,除了伊拉克蜜枣(听说吃了会传上肝炎)以外,什么都凭票供应,真是恍如隔世。另一方面,父母溺爱子女,营养过剩,又出现了“肥胖儿”的问题。
在进餐的方式上,现在我更倾向于西方的办法。咱们是把盘盘碟碟一齐上桌,这样,不管下没下箸,席散之后,剩菜就一股脑儿全倒入垃圾桶或狗食盆里了。西方则由主人掌刀,烤鸡熏鸭横陈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主人切时,望着吃者问数量,绝不硬塞,不浪费,而且十分卫生。
吃饭是件每日必行的大事,为什么没有人出来改革一下呢?这里,涉及经济与卫生两个方面,是值得研究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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