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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66-06-01
第6版()
专栏:

欧阳海之歌
金敬迈
编者按: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本报选载了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描写共产主义伟大战士欧阳海童年时代的一章。这一章,是万恶的旧社会的一个缩影。它告诉人们,要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孩子们,没有小海这样的苦难经历。刘大斗、潘保长以及他们的靠山已经被我们打倒了,但是,这绝不等于阶级斗争已经不存在了。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是不会甘心被消灭的。他们时时刻刻梦想复辟,梦想夺回他们过去吃人的黄金世界。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黑店和一切牛鬼蛇神,为什么那样猖狂地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攻击我们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呢?道理很明白,这是为了要给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复辟扫清道路,要使中国倒退到那个黑暗的年代去。小朋友们,我们一定要象欧阳海生前一样,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一定要接好革命的班,坚决同一切牛鬼蛇神作斗争,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第一章 风雪中
一、起名
春陵河绕过桂阳县,急急忙忙地向北流去,穿峡出谷,注入碧蓝碧蓝的湘江;在它的身后,留下了一块荒凉贫瘠的土地——桂阳山区。山区的东北边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西南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南岭山脉了。在一块石多地少、沙厚土薄的山顶上,集居着十来户贫苦人家,世世代代向吝啬的地里洒着汗水。这儿,土比别的地方硬,石头比别的地方多,汗水比别的地方更不值钱……人们鄙弃地把这个穷山村称作“老鸦窝”。
一九四○年阴历十月二十三,乌沉沉的天紧紧扣在山顶上。平地上初冬刚至,老鸦窝早已是严寒逼人了。从西北方刮来几团灰白色的云彩,绕着山尖不肯离去,云层顺着山背漫下来,山区隐没在一片雾霭中。几只老鸦,扑打着翅膀,匆匆忙忙自天外归巢,山上留下了一片凄凉的呱呱声。上灯时分,雪花打着旋儿,静悄悄地向老鸦窝扑来。大雪染白了屋顶,盖满了田塍,遮断了山路。白茫茫的老鸦窝,除了呼呼的北风外,没有一点声响。人们蜷缩在自家的火塘旁边打瞌睡——哪一个冬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村子北边,那间石头和土块儿垒成的小屋门前,有一棵刚刚出土的小松苗,正被北风撕扯得左右乱晃,指头般粗的树干正在风雪中挣扎。看样子,小松苗怕是活不成了。屋子里边,柴草把四壁土墙熏得漆黑,墙洞里搁着一盏昏昏不明的小油灯,黄色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床上传来几声轻微的呻吟,欧阳恒文的女人临产了。北风夹着雪花从墙缝中、从茅草屋顶的隙罅里挤了进来。床上、补钉连成片的蚊帐上,都积下一层薄薄的雪花,寒意直透骨髓。四十来岁的当家人欧阳恒文,坐在火塘旁边发呆。过重的体力劳动和挑不起的生活重担,压得他腰弯背驼,愁得他满脸皱纹。他往火塘里添了一把柴,回头望望床上呻吟着的妻子,心里盘算着:
“……又要添一张吃饭的嘴了!三分水田、一亩八分旱地,怎么养得活这五口之家呵……明年的日子怎么过,今年这个冬怎么熬!老天爷不睁眼,偏偏今年冷得这么早……”
“爹!我去隔壁屋里把杏婆婆请过来吧。”二姑娘玉英对坐着发楞的爹说。没等回答,她就开门跑了出去。一阵风挤进门来,把墙洞里的小油灯吹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欧阳恒文在火塘里点燃了一根松明向油灯走去。
“算啦,莫点灯熬油了!今天怕还不到日子。”女人在床上说。
“攒下这盏把两盏油也熬不过冬!”欧阳恒文说着还是点着了小油灯。他焦急地望着窗外:“嵩伢子出去这么半天,也该回来了。要是他能借点把子粮食回来,你在月子里多少还有点吃的。……唉!都二十岁的人了,办事还这么不利索。”
“跑也是空跑,穷亲穷友的,你让他到哪家去借哟?苦就苦在今年种的红薯也遭了大旱,没得么事收成,这一下雪,怕连野菜也……”
门被推开了,玉英领着杏婆婆进来。杏婆婆在床前看了看脸色蜡黄的女人,回头对欧阳恒文说:
“都发作啦,连水还没烧一盆!男人家先出去一下。”
欧阳恒文来到屋檐下,听见屋里边女人一声接一声地哼着。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欧阳恒文的衣服褶缝上都堆满了雪花。他象根木头似的呆在门口,脑子里乱糟糟的。生儿育女,养家活口,眼下穷得想借也借不到,拿么事来填饱肚子、熬过冬呵!……他把两只长满厚茧的大手抱在胸前,嘴里默默地祷念着:“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沟里,苦撑苦熬到如今,未必到我恒文手上就……我不求金不求银,盼只盼明年多下点子雨水,来个好年成。我和嵩伢子拼死拼活再往坡上多甩几把汗水。穷人没得地,力气就是粮呵……”
村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嵩伢子空着双手,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爹,我中了!”嵩伢子劈头一句。
“中么事了?!”
“中签啦!”
“签!……么,么事签?”
“壮丁签!”
“啊!……”欧阳恒文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嵩伢子。
“中午潘保长在乡公所当众开的柜。先说是刘大斗的二少爷中了;刘大斗打发人送了张帖子来,他姓潘的一改口,又说是我中了个‘上上’,头三名就有我一个!”
欧阳恒文象是当头挨了一棒,晃晃悠悠地站不大稳。他明白,把嵩伢子一抓走,就算明年风调雨顺,那地里的工夫靠哪个呢?……这是要了全家的命罗!
“不是说……不是说‘独子不当兵’吗?他们当官的法令,未必说改就改,说变就变啦!”爹爹急得舌头发直,话不成句地说,“你……你就不晓得跟,跟他们评评理!”
“法令?这是潘保长和刘大斗搞的鬼名堂!他拿了别个的包袱钱,硬拉我去补刘家二少爷的名字。”
“不怕,嵩伢子,我们不怕!
‘独子不当兵’是上头定的法,他潘保长敢甩偏手,我就敢告他!”爹爹给自己壮着胆说,“告到区里,告到县政府,我也不怕他!”
“爹呀!”嵩伢子气得直跺脚,
“他潘保长说,我妈快生了,要是生个男的,那我就不是‘独子’了,依法该‘两丁抽一’!”
“什么?生个儿子就‘两丁抽一’!……”欧阳恒文觉得天在打旋地在转,迎面扑来的雪片,象是一把把尖刀直钻心窝。他打了一个寒噤,心里凉了半截,仰头望着昏黑的夜空,嘴里不住地咕噜着:
“‘两丁抽一’……‘两丁抽一’……”
“哇——哇——”屋子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叫声,哭得那么响亮,清脆。
“这……”他们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呆了,直楞楞地在雪地里站着。
门开了,玉英姑娘飞快地跑了出来,高兴地喊着:
“爹!妈生了,是个弟弟,是个弟弟呀!”
杏婆婆也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恭喜恭喜呵,生了个儿子!‘丁成双,日子旺’呵。快进来看看。”
“难为你了!”欧阳恒文对着杏婆婆苦笑了两声,急忙背转身去。他撕扯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喊着:
“杀人的老天爷!‘两丁抽一’呀!……”他试着抬了抬腿,可是迈不动步子。脚下的大地象裂开了一条缝,他正从这条缝里往下掉着;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满耳响起了呼呼的风声。他心里明白:这算掉进那万丈深渊里边去了……
“哇——哇——”新生的婴儿在昏暗的茅屋里有力地哭叫着。这个不该出世的孩子呵,他伴随着严寒、饥饿和苦难,来到了人间。
交二更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家人围在火塘旁边,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有出声。小儿子安详地躺在妈妈怀里。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唉!”床上的妈妈长叹了一声。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怀里的儿子,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想了又想。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别的法子好想了,看哪家有福养得起,就趁早把他送过去,免得……”
爹爹打断她的话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国民党当道,日本鬼子又要打过来,还有刘大斗、潘保长逼租要人催得紧,哪个还添得起一张嘴哟!”
“那……”妈妈带着哭声说,
“那只好趁天没亮,把他丢到土地庙旁边。……儿呵,要是你的命长,总会有好心人把你抱回去的……”
“妈!”玉英哭着扑到妈妈的床前,“莫丢呵!……要丢,还、还不如把我卖了……”
“二丫头!”妈妈摸着玉英的头说,“把你卖了,还不是要‘两丁抽一’!没有法子呵。不是做爹妈的心狠,就只当……就只当他不是妈妈身上的一块肉……”
“妈!”嵩伢子闷声闷气地喊了一声。他想说,“抓丁就抓丁,豁出自己死在师管区,也不能把弟弟……”看了看妈妈的脸色,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伢子他爹,天不早了,你快些拿个主意呀!”妈妈催促着说。
欧阳恒文双手托着脑袋在那里发楞,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可是,他能拿什么主意呢?丢到土地庙,不等天亮就会活活冻死;不丢,抓走了嵩伢子,全家靠哪个?把小儿子留在家里,也只有饿死这一条路呀!……全家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啸而过的北风里,传来几声鸡鸣。
“伢子他爹,天快亮了,要抱就快点抱出去!”
爹坐着没有动。妈妈把孩子托在手上说:
“嵩伢子!来,你把弟弟抱……抱出去。”
“我不抱!”哥哥低着脑袋没有动。
“我来!”爹爹猛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能为他饿死全家!”他浑身颤抖着,走上前去从妻子手上接过孩子,慢慢地走到油灯跟前,眯缝着眼睛,透过泪水把刚刚出生的小儿子看了又看:红彤彤的脸,一头黑发,连眼睛都没睁哩。“唉!……”他一咬牙,向门外走去。
“爹……”嵩伢子和玉英一把扯住爹爹的后衣襟,跪下来喊着:
“爹呀!……”
爹爹没有理他们。玉英又回转头来望着床上的妈妈:
“妈!你,你没看见,外头在下雪呀!……”
妈妈赶忙背过身子,紧紧咬着衣角,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床上传来了轻微的啜泣声。
欧阳恒文一阵心酸,两条腿象有千斤重,抱着怀里的儿子,他怎么能跨出跟前这道门槛!想起往后的日子,他跺了跺脚,喊着:“你们把手松开!”随即打开了门。
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涌进门来,怀里的儿子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一声哭叫,象一根钢针刺进了妈妈的心,她喊道:
“伢子他爹!你……”
欧阳恒文停住了脚,回头望着披头散发的妻子。
“你等等,等我……再给他加上件衣服!”妈妈说着,把儿子接了过来,脱下身上那件补钉挨补钉的棉袄,细心地把儿子裹得紧紧的。
“哇——哇——”小儿子不停地哭着。妈妈急忙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他的小嘴里,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妈妈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把儿子越搂越紧,恨不能在这几秒钟内,把全身的奶汁、血和爱都灌到儿子身上去。忽然,她拔出奶头,发疯似地喊着:“快!快接过去呀!”她意识到,儿子不能留在怀里了,只要再过一会儿,母子就再也无法分开……
欧阳恒文抱着小儿子,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一阵急风吹掉了他头上的破毡帽,他仍然如呆如痴地向前走着。该拐弯上路了,他找不到门口的那棵小松树。定神细看,小松树已经被大雪深深地盖住了,只留下一束松针在北风中摇曳……
前边,土地庙象个白坟包似的立在岔路口,庙门,象张黑乎乎的大口,要把这父子两人全吞了进去。欧阳恒文来到跟前,他腾出一只手来把香烛台上的积雪拂掉,轻手轻脚地放下怀中的儿子,转身往回走去。
小儿子默默地在香烛台上躺着,也许他会从此安详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了。
两声凄厉的犬吠撕破了沉寂的雪夜,小儿子踢蹬着小腿哭了起来。这几声哭叫拖住了欧阳恒文的脚步,使他好似从恶梦中惊醒过来……这是第七胎了。早先的六胎冻死饿死了四个,只留下嵩伢子和英妹子两人。为了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孩子,做爹娘的担了多少心,流过多少泪呵!……如今,儿子来了,又亲手把他扔到风雪地里……
“这是我自己作孽,还是老天爷要绝我欧阳家的后呵?”他回过头来望着土地庙,“我在做么事?糊涂呵!我这是亲手把一个活活的儿子埋到雪里去了呀!”望着土地庙,望着漫天大雪,他不由自主地返身朝小儿子奔去。……
妈妈倒在床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里了,心里象刀铰似的。这是掏走了她的心肝,挖掉了她身上的肉!十月怀胎不易呵,难得让儿子落了地,又眼睁睁地看着把他丢了。她越想越后悔,越想心越痛,只感到嘴里发咸,流不完的眼泪正往肚里淌哩!
“不!……不!……这杀人的‘两丁抽一’呀!”妈妈嚎着。她从床上滚落地下,艰难地朝门口爬去……
突然,象是一阵大风推开了两扇破门,欧阳恒文紧紧抱着儿子奔了回来:
“抽丁就抽丁,抓人就抓人,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堆!儿子没有罪,我不能把他丢出去。我不能呵!”
全家看见爹爹抱着孩子跑了回来,反倒惊呆了,谁都说不出话来。母亲跪在地上,伸直手臂,嘴唇抖动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他爹,快,快,快把他给我呵!”她象捡回来一个儿子似的,飞快地扯开衣襟,把孩子紧紧贴在心口上。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过了几天,雪刚刚停住,保长先生进山了。远远看见潘保长直奔茅屋走来,全家张惶失措,欧阳恒文连忙迎了上去。
“恒文哪!听说你屋里又添了个丁,我公事忙,还没来恭喜恭喜哩!”保长说着就要跨进门来。
“保长先生,我们穷家穷户的,生儿养女也是劫数呵!屋子里又小又脏,没有个落脚的地方。”欧阳恒文把身子一歪堵在门口。
“不要紧,我们公事人不忌讳这些。如今抗战时期,又提倡起‘新生活’运动来了,蒋委员长规定,行人都靠左边走了嘛!……”保长用文明棍推开了恒文,正要迈腿,一只手从后边拉住了他。
“保长哇!月子婆房里进不得。‘新生活’、旧生活都一样,沾了腥气要晦气一辈子的呀!”杏婆婆笑呵呵地拉住了保长,“你们当先生的,讲究的就是个功名前程。要真的误了你老的荣华富贵,他恒文家也担戴不起。有话到我屋里去说。”说着,半拉半推地把保长请到了她自己家里。
“恒文!”保长开门见山地说,“你家嵩伢子中了个‘上上签’,又是当众开的柜,偏偏那天联保主任也在场过了目。唉,你我虽是乡里乡亲,我潘某人是要帮忙插不上手,想敬神也找不到庙呵。听说过不几天,师管区就来要人了。”
欧阳恒文呆痴痴地站着,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
杏婆婆递过来一碗茶,说:“保长先生,不是听说‘独子不当兵’吗?”
姓潘的笑了笑:“是呵,‘独子不当兵’是上边定的法。可是恒文的婆娘前几天不又生了个丁吗?这叫‘两丁抽一’。我也是公事公办嘛!”
“生儿子?”杏婆婆故意把嘴一撇,说,“恒文婆娘前世没有修来这个福,今生再也没有这个命罗!”
“你说什么?”
“又生了个丫头片子,赔钱货。”
“真的?”保长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是我接的生,那还假得了!不信,我们就过那边屋里看看去。”
“杏婆婆,你这个妇道人家可不兴胡言乱语呵,如今是‘一家犯法,十家连坐’!你要知情不报,蒙哄政府,可要罪加一等!”保长威胁着说。
“我也犯不起这个法,我这就抱过来给你看看。”杏婆婆说完转身就走。她心里盘算:硬躲恐怕是躲不过去了;只要我有胆量抱过来,他姓潘的未必肯看。
不一会儿,她果真把恒文的小儿子抱了过来。
“是龙变不成凤,是凤变不成龙。你保长先生吃的是公事饭,让你老看真了好交差。”杏婆婆说着真的动手解小孩的破包被。
欧阳恒文把两只手捏得直响,壮起胆子说:“是呵,看看也好,免得保长先生不信……”
“唉呀!”杏婆婆忽然叫了起来,
“这个死丫头,又屙了一身!保长先生……”
“未必是他们传错了?……”潘保长一边想一边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一把骨头一张皮。心里引起一阵恶心,连忙挥了挥手说:
“算啦,算啦!”
杏婆婆还是笑呵呵地:“保长先生,还是看一看,公事公办罗!”
“丫头就丫头,没有什么可看的。”姓潘的转身对着恒文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丁可以不抽,这十石谷子的壮丁捐,你是一颗也不能少!前方的将士,等你的粮食吃。”
潘保长提着文明棍走远了,欧阳恒文才喘出一口气来,只觉得两手冰凉,额头上冒出一阵冷汗。他感到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一样,就地瘫了下去。
“你还蹲在这里做么事?”
“我……我……”
“你还不赶快起个名字报上去!”杏婆婆把婴儿递回到恒文手上说。
孩子出生以前名字就起好了,是麻烦药铺的老先生起的。老大叫“嵩”,这生下来的要是个男,就单名一个“海”字,说是“高山”得“水”,日子才能过兴旺,全家图个吉利。欧阳恒文说:
“名字起过了,小名‘三三’,官名‘欧阳海’。”
“欧阳海?莫起这个海呀河的!要瞒就瞒到底。我看哪,起个丫头名字报上去!”
“那……那叫个么名字好呵?”
“他姐姐不叫玉英吗,他呀,就叫个‘玉蓉’吧!”
“欧阳玉蓉?”恒文抱着儿子跨出门来,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儿子要起个丫头名儿,这是个什么世道呵!
“哇——”欧阳玉蓉哭起来了。迎面刮来一阵寒风,把人世间的全部冷酷,都吹进这个出世不久的孩子心里。寒冷、饥饿,就象一条条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捆住了这个幼小的生命。
“哇——哇——”欧阳玉蓉挥舞着小手挣扎着。他大声地喊着,哭叫着,响亮的哭叫声传遍了荒僻的老鸦窝。二、饿死不讨米
门前的小松树快有碗口粗了,欧阳玉蓉——欧阳海满了七岁。
两年前,听说是什么“胜利”啦,抓丁反倒抓得更恶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十兄八弟不当兵;缺盐少米的穷苦人,独子也要抓丁。男扮女装也没得用呵,小海留着半长的头发,穿着一身姐姐留下来的破夹袄,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哥被保长用绳子五花大绑带走了。老大刚刚被押解到镇上,就被人按在板凳上剃了个“阴阳头”:半边留着头发、半边剃光,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这样,你就是长上翅膀也飞不了啦。再加上“十人连保”、“非伍不动”——不凑够五、七个人,就是屎尿憋在裤裆里也不准上茅房。哪还有人敢跑,哪还有人跑得了呵!抓大哥的时候,潘保长没有说“国难当头”,说的是“戡乱建国”。这些话小海哪听得懂哩!他懂得的,只是从那一年起,妈妈就牵着他们姐弟俩出门讨米;第二年,爹爹到外乡去找活路,过年的那天,空着手,扛着根扁担回来。……他还不知道,大哥为了躲那几年壮丁,“壮丁捐”加上利钱,已经欠下刘大斗一百二十石谷;他更不知道,刘大斗和潘保长是看见他们家再也没有油水可榨了,这才把大哥捆去“戡乱”的。
饥饿和灾难就象影子似的紧紧跟着小海全家。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严冬。屋顶落白了,茅草屋檐上倒挂下来一根根长长的冰凌子,象一颗颗獠牙,象一把把倒挂着的尖刀,要把蜷缩在老鸦窝的人们撕碎嚼烂。一阵风起,它们跟着呜呜乱叫。
小海一家五口——大哥被抓走了,家里又添了个妹子——围在火塘边上发愁。又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了。
妈妈说:“辛辛苦苦在地里忙了一整年,汗水都流进刘家大屋去了!唉!……”她叹了口气,“他爹,守在屋里也不是个办法,我还是带着他们几个出门讨点去。”
爹爹低着脑袋没有作声。姐姐赶忙把讨米篮和棍子找了出来,说:
“走哇,妈!”
爹爹横了姐姐一眼:“你莫去!……这么大的丫头出门去讨米,别个笑话。”
“让他们笑去。我不怕!”姐姐辩了一句。
“你不怕?”爹爹想发脾气又忍了回去,转身对妈说,“丫头不小了,再出去讨米……哪还有人肯上门来说亲哟!我们不能误她一辈子。”
“我……”姐姐噙着眼泪,望着妈妈,“妈!我……我到老都跟着你……”
妈妈眼圈也红了:“英妹子,过年你就满十九吃二十的饭了,不能再……”
姐姐哭着躲到门角里。妈妈叹了口气,拍着小海的头说:“三三,我们走。”
玉英把讨米篮和棍子塞到弟弟手里,眼泪巴?巴?地往下掉着。她望着妈妈说:
“妈,把四妹子留下来吧,刚满月,外边又下着这么大的雪!”
妈妈把四妹子交到玉英手上,想了想,又把她抱了过来。
“还是抱着吧,抱上她好讨些。要不,哪个肯施舍呢?”妈妈说完,领着三三走出门去。
姐姐赶到门口喊着:“三三,叫妈早去早回来!”
漫天大雪,上哪儿去讨!老鸦窝穷家穷户的没人施舍得起;要讨米得逢墟赶集。今天的墟在沙塘,来回四十几里。走了没几步,妈妈回转头说:“三三,我们今天到莲溪去,那里近些。”
老鸦窝山顶上有两个黑点在慢慢移动:妈妈抱着四妹子走在前面;小海留着半长的头发,还穿着姐姐那身紫红色的破夹袄,牵着妈妈的衣襟紧跟在后边。
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脚印:妈妈的脚印子深一些;小海才七岁,脚印浅浅的,但上边清晰地印着五个脚趾头。脚印从老鸦窝铺到莲溪,整整十五里。
一阵疾风刮来,卷起层层雪粒跟在母子三人的后边打转。脚印渐渐地被雪盖住了。……
莲溪镇上家家关门闭户,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妈妈牵着小海进了街,前边就是刘大斗的刘家大屋了:红门高墙,墙上有好多幅画,画的都是些财主,有的在下棋,有的骑着马。小海常想:“为么事他们不讨米呢?”大门口还蹲着一对呲牙咧嘴的石头狮子。小海每次路过这里,总想上前用手摸一摸。狮子口里还含着一颗球哩,也不晓得是怎么含进去的。小海总是想:“要是能够骑到狮子背上去,那该有多好!”……快到刘家大屋,快看见石狮子了,妈妈一转身,牵着小海拐进一条窄巷子里。
“妈!顺街上走嘛!”小海一心想看看狮子。
“大屋去不得。那里狗凶人也恶。”
“我……”
“听话!”妈妈扑打着小海头上的雪花说,“这边有讨的。”
小海踩着妈妈的脚印拐进了巷子,还不时地回过头来,想望望那对狮子。
好几十家铺面的莲溪街上,只有一家杂货铺下了门板,一家铁匠炉生了火。母子三人来到店铺门口,妈妈刚伸出手来,里边的掌柜先生就吼起来了:
“去去去!今天还没有开张哩。”
母子三人在街上转了个把时辰,找不到一处可开口的地方。小海的两只赤脚在雪地里冻得又红又肿,妈妈也走得两眼直冒金花。她在一家屋檐底下坐了下来,招呼着身边的孩子说:
“三三,过来,让妈替你把脚暖一暖。”
小海紧靠着妈妈坐着,把一双脚心、脚背都裂开了口子的小脚,伸进妈妈怀里。脚早就冻僵了,妈妈摸着这双冰冷的脚,心里在说:
“有钱人家的伢子象他这么大,棉鞋都穿破六七双了;我们的三三从娘胎落地到如今,一直是一双赤脚……”她感到浑身发紧,五脏六腑象被什么扯着似的阵阵作痛。
不知道是冷还是饿,妈妈怀里的四妹子哭起来了。几口冷风呛得她半天没喘过气来,哭声又憋了回去,嘴里不停地吐着白沫。妈妈急了,连忙掐着她的人中,发狂似地喊着:
“四妹子,四妹子!……”
“唉!”身边一声叹息,斜对门的铁匠师傅端着一碗开水走过来说,“大嫂子,你不该呀!大风大雪的,拖儿带女出门讨么事米罗!今天又不逢墟,没得人施舍打发。”
“我们是不常出来的,没得办法呀,师傅。”妈妈接过开水说。
“出来也是受罪。走,到我炉边上去暖和暖和。”
他们三人跟着铁匠师傅来到炉边。好半天四妹子才缓过气来,张着小嘴又哭起来了。妈妈解开衣襟,把干瘪瘪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四妹子吃力地吸吮着。妈妈咬着牙,紧锁着眉头。四妹子每吸一口,妈妈的嘴角就随着颤动一下……这阵阵绞痛从妈妈脸上传到小海心里,他知道,妈妈身上已经没有奶了。四妹吮不出奶汁来,松开奶头大声地哭了起来。妈妈使劲地揉着胸脯,想再挤出一滴半滴奶汁喂喂孩子。可是糠菜都吃不饱的母亲,身上再也挤不出奶来了。四妹子仍然不停地哭着……
妈妈脸上的痛苦,四妹子嘶哑的哭声,象一把把刀子在割小海心上的肉。他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妈!……”
妈妈诧异地望着小海:“你怎么了?饿了?”
“不,我不饿。”
站在一边的铁匠师傅走过来说:“大嫂子,我也是个半饥半饱的人,唉!没得办法罗。”说着从炉边翻出一个红薯递到妈妈手上。
妈妈不好意思再打扰别人,说了声“难为难为”,急忙牵着小海走了。到了街口,她才把红薯塞在小海手里:“三三,你吃了。”
“妈,你吃吧。”
“听话!趁热吃了你先回去。”
“妈,你先回吧!我讨着一口半口就回来。”
妈妈觉得今天是有些不舒服,眼前一阵阵发黑。怀里的四妹子喉咙都哭哑了。看样子,再也讨不到什么了。她嘱咐小海说:“三三,你到穷家穷户去讨,莫到大户人家去要呵!小心狗子。”
“我晓得。”
“早点回来!”妈妈把半片破麻袋披在小海身上说,“讨不到就算了,啊?”
“嗯。”小海低头答应着,心口好象被一个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悄悄把热呼呼的红薯塞进妈妈的篮子里。
妈妈抱着四妹子,拄着棍子走远了,小海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滚着。这么大的天下,就没有他可吃的东西;这么大的镇子,就没有一家可讨的。他在街上走着,一心在想:只要能讨着一口吃的,我就给四妹子送回屋去。……走呵走呵,脚下的雪吱吱作响,肚子里也咕咕地叫得更厉害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团雪球砸在他的脊梁上。回头一看,刘家大屋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睁着大眼瞪着他;半开着的门缝里,有几个脑袋在晃动,里边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这是个假丫头!”
“对!那年他大哥想躲壮丁,他爹还给他起过一个丫头名字。”
想起了大哥被抓丁,小海心底升起了一股火。他抓起两个雪团,狠狠地朝半开着的门扔去。
(未完待续)
本版插图 苗 地(附图片)
门前的小松树快有碗口粗了,欧阳海满了七岁。
突然,象是一阵大风推开了两扇破门,欧阳恒文紧紧抱着儿子奔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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