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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中心之魂——访美琐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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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5-10-25
第8版()
专栏:大地

林肯中心之魂
——访美琐记
铁凝
在美国,不论到哪里参观,都有热心的讲解员为你解说。他们有义务的,也有专业的,有的甚至就是一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或负责人。
风景秀丽的康考德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以英勇抗击殖民者而著名,距那儿五英里便是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莱克辛顿。在康考德义勇军国家公园展览室门前,一位年轻姑娘身着十八世纪的农村粗布衣裙,手摇木质纺车,为游览者表演纺毛线,并娓娓叙说着在那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此时她分明是一位战争年代支援父兄抗击英国红衫军的农村姑娘。其实她本人是位护士,每当她义务出现在这里时,那就是她的休息日。
在纽约林肯中心担任讲解的,多属于后两种。她们的仪表和风度同康考德那位“农家女”又有不同。那天,我们在圣彼得大学社会学副教授郝光明先生陪同下,参观座落在这里的大都会歌剧院、纽约州立剧院和爱芙丽·菲舍音乐堂时,刚走进广场,一位担任讲解的男青年就降临在我们面前了。我所以用降临来形容他的出现,是因为他出现得那样突然,那样不知不觉。这位身材修长的青年仪表整洁,穿一套深蓝色西装,那方长的下巴和一双深陷的机警的眼睛,使人想到英国电视连续剧《福尔摩斯》中的“福尔摩斯”。只是右腿微跛。但他那自信的神情和潇洒、敏捷的步子弥补了他身体的缺陷;手中一根精巧的黑色手杖也为他增添了几分活泼和职业的价值。我们随他首先参观大都会歌剧院。
穿过明净、开阔的大厅,便走进了一种宁静的气氛中。观众席暗红色座椅、古朴的木质本色墙壁使人感到沉稳和庄重;而头顶那一簇簇可以升降的水晶吊灯又给剧场增添了堂皇和富丽。年轻的“福尔摩斯”请我们在观众席上落座,他则兴奋地站着为我们讲解。
这座吸引着世界各国歌唱家的美国最重要的歌剧院由一群有实力的百万富翁修建,它诞生于1883年。初建成时剧院十分窄小,据说若上演一出象样的歌剧,布景要从后台一直排到街上,有时能排半条街。一百多年来,剧院虽经多次财政危机的冲击和一场严重的火灾,不仅幸存下来,并且由于管理方法和建筑艺术观点的不断变化、更新,还一直保持着自身独特的魅力和生命力,一举成了美国上演世界歌剧剧目最多的剧院。现在,剧场观众席可容纳观众三千八百人,客满后还有二百张站票。最好的门票价格虽然高达八十余美元,却经常座无虚席。
这位年轻先生将剧场、舞台的各种设施乃至和我们相距甚远的数据作过介绍,最后讲到了剧院的音响效果。
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音响效果在全球都是负有盛名的。剧场在不设麦克风的情况下,能确保演唱者声音的清晰、嘹亮,演员可以把自己的声音不失本色地传送到观众席的每个角落。这好象是不可能的事。在国内时我就曾听说,不少歌唱家在此演出前都因担心自己的演唱效果而紧张过。当他们站在台上目睹观众专注的神情,聆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才彻底放下心来。那超乎寻常的演出效果有时还可从第二天报纸上得到证实。
说到这里,这位先生更加兴奋起来,神情庄重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儿童般的天真和迷醉神情:“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拍拍观众席椅子的木质扶手,又指指用木板镶嵌的四壁。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四位成员:秦牧、严阵、王宏杰和我互相看看。答案当然在这位神秘的先生那儿。他说,这奇迹是因为四壁装饰板和椅子扶手均为木质,而这些木料都出自一棵树。那是一棵大树,一棵非洲的玫瑰木。
我们又互相看看,但这次笑了。
“怎么,不相信吗?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们不能总笑而不答。秦牧先生说,他相信那些原料是非洲玫瑰木,但不相信一棵玫瑰木能完成如此规模的使命。
“当然能够完成。”我们的讲解员又严肃起来,甚至有些“愤愤然”。他干脆丢开手杖,双手比划着说:“那棵树很大很大,直径两米,两米呀!”
按道理我们还会笑的,但大家没有再笑。说相信了他的描述,倒不如说受了他的感动,受了他那对自己的讲解认真到不容置疑、对这座剧院赤子般虔诚的感动。甚至当他风趣地向我们“透露”他的论述也不排除有一定传奇色彩时,我倒觉得那论述是千真万确的了。
讲解员有时真能在你心中树起一座殿堂。那殿堂虽然是靠了眼前的现实为依据,但又远远超出了眼前的现实。那是精神的。儿时我曾听过一则关于杭州净寺运木井的传说。相传济公在净寺出家筑寺时,建寺的木材要翻过一座城隍山才可运到。为了节省运木时间,济公用了一种法力,于是隔山靠钱塘江的木材便从山下水底穿过,流到山这边的建寺地点,然后从一口井中逐根冒出地面。据说那井中至今还有济公作为纪念留下的最后一根。游人参观时,有僧人专门为你将蜡烛系入井中,供你观赏,为你讲解。后来我曾几次到过杭州,几次询问净寺,得到的消息都是山门紧闭。但杭州的净寺在我心目中却成了一座无形的殿堂,甚至有谁一提杭州,我眼前浮现的不是目睹过的那些名胜,却是那个朦胧的、又是十分清晰的净寺。
参观纽约州立剧院和爱芙丽·菲舍音乐堂时,仍由那位年轻的先生讲解。从我们的赴美活动日程表上得知,他叫弗朗克·高林。他唯恐我们漫不经心地放过那些他认为最精彩的部分,不断提醒着我们,并用他那特有的风度和幽默感染我们。
我喜欢州立剧院前厅两壁上的铜质浮雕。这组雕塑是日本赠送的,由人体的骨骼变形组合扭制而成。暗黄的光泽、赤裸裸的冷峻莫测的造型,使你想到生命、运动、节奏和力量。但弗朗克·高林先生却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大厅的镀金屋顶。“请看。”他说:“24K金镀成的。”
上千平方米的镀金屋顶,发放着耀眼的光芒,在这里确实象故意显示着它自身的高贵。但在纽约,它并不使我感到特别新奇。再说看惯了我国那些金碧辉煌的古建筑,对此便更不以为然。高林先生似乎觉察出这点,他那机警的眼睛告诉我们,他能提高我们对大屋顶的兴致。“要知道完成屋顶镀金不是靠机器,是靠人工,是工人一刷子一刷子将黄金刷上去的。”他接着说。
我们仍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再次感觉到它的高贵。现代科技的高度发达,使手工这个字眼在美国变得更不寻常了。在一件手绣衬衫价格高达几百美元的纽约,要完成上千平米的手工镀金,其价值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但高林先生还不满足,他对手工镀金的妙处和难度继续发挥。他说镀金要求又薄又均匀,用普遍的刷工收不到预期效果。于是工人们每刷一笔之前都要先将刷子在头发上蹭一下,使笔端产生静电,静电的产生才能使做工完全符合要求。
高林先生一边描述,一边仰头品味着这面不知被他品味过多少回的大屋顶。
我决定给高林先生开个小玩笑:“那么,照您的说法,当年雇工时一定严禁雇用秃头工人了?”
“NO!”他反应极快:“听说雇过一个。不过他是抱着猫来上班的,别人刷头发,他刷猫。”
他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静电说、关于猫的机智回答和他那开怀的笑声,使州立剧院终于又在我们心目中矗立了起来,甚至当晚我们再来这里看芭蕾舞时,好象就是为这建筑而来,为这金屋顶而来,为弗朗克·高林先生而来。不然简直就是对不住他的讲解。
也有大煞风景的“讲解”员。记得几年前参观我国北方一个以古建筑群闻名的旅游城,那里也有独立于世界建筑之林的殿堂,也有不逊色于纽约州立剧院的镀金屋顶。然而每到一处,那些手持木棍的讲解员或在殿中呆立,或守护着一块书有中、英两种文字的木牌。牌上除简要记载着这个建筑的来历,还附带标明:游人在此拍照须付人民币十元。没人会否认这是大煞了风景,这会使你眼前的殿堂黯然失色,立刻变成了一堆纯物质的木头、瓦砾。
参观结束时,我们在爱芙丽·菲舍音乐堂耀眼的白色回廊上同弗朗克·高林先生告别,由秦牧先生代表大家送他一套《红楼梦》剪纸。他再三道谢,并一迭声地喊着:“漂亮极了!”接着便敏捷而又不失礼貌地同我们告别,然后象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样,又突然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后来我没能欣赏大都会歌剧院的演出,没能品味那独具魅力的音响,但林肯中心的弗朗克·高林先生的出色工作,似乎早已弥补了这遗憾。
责任心,热忱,自信和自豪,换来了人们对讲解员的尊重。何止是对讲解员的尊重,这是对林肯中心、对纽约、对美国的尊重。那些不寻常的建筑给了他们灵感,而他们又把灵感还给了那些建筑。不是还给,比还给要多。
如果说那些浸润着艺术家灵感的建筑是林肯中心之魂,那么弗朗克·高林先生们便是魂中之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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