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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子的悲欢〔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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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07-10
第8版()
专栏:

  兰子的悲欢〔短篇小说〕
  舒玉清(满族) 高进贤
她的突然出现,就象梦一样恍惚迷朦。
星期天的下午,她来了。那刚刚烫过的头发把那银月似的脸庞衬托得更加光洁圆润,不大的眼睛充满笑意,勾描过的眉宇间也给人喜庆之感,西装和外套的做工都很考究,打扮得高雅入时。她对我嘻嘻笑个不停,就是不说话。哪有这样到人家作客的?真是个怪客。
显然,她是在考验我的记忆。
也许是鬼使神差,我的失控的意识竟联想起不久前上老山前线访问的那位个体户来了,她是饭店的女经理,电视里报道过她的事迹,我见过她的照片,我丈夫前几天还采访过她。我贸然问道:“你是从云南回来的吧?”
  “对呀。”
  “你是饭店的经理吧?”
“对呀。你怎么知道我是经理?”
“你不就是在老山前线为战士照相的陈银凤吗?”
我得到两次肯定的回答之后,很有把握地猜出来客的姓名。可她却用眼睛瞪着我,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什么龙呀凤的,我是你兰姐!”
我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解地说:“哪个兰姐呀?”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姐姐。
她娇嗔地说:“嗬,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在小望京的场院里叫得多甜多亲热呀:‘小兰姐,你等等,你跟我一块玩!’咳……”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推到三十六年前。
是的,我的确这样叫过一个童年的伙伴。那时我七岁,她仅仅八岁,我们是邻居。她家很穷,她父亲腿有点跛,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户回民。他自己种地很少,长年给有钱人家帮工打零,挣的钱养活不了家,小兰和她妈妈只好提着篮子到附近村里要饭。他们本来住在一个很小的窝棚里,那年冬天特别冷,妈妈便把我们家的小厢房借给他们临时栖身。这样既解决了他们一家避寒的问题,又可以帮助我们家做伴。那时解放军攻城的大炮不时轰轰响,父亲在城里当店员,妈妈和爷爷都胆小怕事,总希望有人陪着他们一起熬过那个黎明前的黑夜。
小兰子见的世面多,会玩好多种游戏,什么掷骨拐,抛桃核,叠飞镖,跳绳儿,踢鸡毛球,她全会,一有空就教我玩,我们成了很要好的姐妹。在那相处不算太长的日子里,她给过我欢乐,也惹过不快的事儿,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你真是小兰姐姐?”我惊喜地问道。
“那还有假吗?”她爽快地笑着。
“你应该四十多岁了,怎么越活越年轻了?”我仍然有些怀疑,因为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多。
“咳,这几年生活过好了,省心了,吃了一点补身体的好药,经过一番调理,都说我年轻了。其实呀,年岁摆在那里,四十四了。”
是啊,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进入了中年。显然,她是在极力挽回那失去的青春年华和风韵神采。她的打扮实在够“派”的。
女儿热情地给她沏茶递糖。我们手挽手地坐在沙发上,亲热得不知说什么好。
“兰姐,看你这派头一定是万元户罗!”
“大妹子,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是专业户,在县城里盖了一栋楼房,你姐夫是旅馆的经理,我是饭店的经理。我们生意不错,赚了些钱。这次是专门来北京参观旅游的。”她喝了一口茶,有滋有味地唠叨开了。还象当年一样,心里的话总爱掏给别人听:“咳,别提我们多可怜。你姐夫当初在北京工作好几年,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人家问我们长城是啥样,到过十三陵和颐和园没有,哼,一问三不知,气得我摸眼泪。那时咱们穷,啥地方也没钱去,今日我下了决心,拿出两千块,非要开开眼界不可。”
唉,真是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惬意地想起小兰子掉进井里那档子事。
这是全村五六十户人家唯一的一口水井,是大伙的生命线。我们玩藏猫谜玩累了,出了一身汗,口渴了,便跑到井边找水喝。不料胆大而又有些调皮的小兰子咕噜一下滑到井里,吓得我直哭,连救命的呼唤我都喊不出来了。我害怕极了,兰子要是淹死了,再也没人跟我一块玩了,更主要的是我还要背黑锅,有人会说是我把兰子推下去的……
幸好爷爷来挑水,他来得太及时了。当他知道兰子掉进井里时,就牵着我的手朝下看,只见兰子双手抠着井边的一个泥洞,半截身子在水里挣扎。爷爷赶紧把木扁担挂着铁桶伸下去,让兰子抓住桶口,才慢慢地把她悠了上来。
村里人都说小兰子命大,将来会走好运,会享福。可是小兰子的命运并没有丝毫好转,她仍陪着妈妈要饭。
解放后,兰子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1958年,那是“大跃进”的年头,小兰子嫁给了一个当兵的,是云南人,本应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三年困难时期大抓阶级斗争,在查出身时,她爱人因为隐瞒了一段海外关系,一下子就开除军籍,只好带着兰子灰溜溜地回老家种地。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可怜的兰子会在今天出现。
晚上,我们用最好的饭菜招待远方来客。
正要举酒碰杯时,兰子突然问道:“我大婶身体好吗?”她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微微有些发红。
我有几分得意地说:“七十多岁了,能吃能干,凑合活着吧。”
“我真该去看看她老人家。”兰子缓缓地说。
“千万别去,你怪忙的,再说,老人心胸窄,有些疙瘩也不一定能解开。”
兰子咬着嘴唇,难过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往事。那天晚上妈妈发现我手腕上的银镯子没了,一下子就火了,对我又打又骂,问我都跟谁玩过,我说就跟小兰姐姐玩过。这下小兰子家遭殃了,妈妈一口咬定是小兰子从我手上把镯子捋走了,说她是贼,不是什么好东西,限她妈当天晚上交出银镯子,不然第二天就搬家,滚蛋。
妈妈是很心疼这个银镯子的。皇帝赶出龙宫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八旗的后代再也吃不上
“铁杆庄稼”了,而任何一点手饰也都是当年朝廷发的饷银攒下的,即使在民国初年家里靠典当过日子,这镯子也没舍得拿去换活命钱,因为它是一辈子没出嫁的老姑奶奶留下的唯一纪念品,那上面记载着可怜的皇恩,也记载着长辈的心愿。妈妈自然是很珍惜这镯子的。
为这事我病了一场。我认为妈妈太狠心太不公道了,兰子是我的好姐姐,她对我一片真心,哪能偷我的珍爱之物呢?要怪只能怪我不小心,自己丢了,冤枉好人实在不应该。好几天我都憋着气,吃不好,睡不香。尽管我再三为兰子辩护,狠心的妈妈还是把兰子一家赶走了。唉,老一辈人心胸就那么窄,有什么办法。
如今兰子来看我,因为我们是童年时的好朋友,各人心上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们不光有共同语言,而且心儿也连在一起。她如果去看妈妈,那肯定会闹得不愉快的,所以我极力阻止兰子去。
在愉快的气氛中我们共进晚餐。喝酒时,兰子给我讲了许多南方的生活风俗,也讲了她坎坷的生活经历;最有趣的是她如何与一个骗子周旋的故事。那家伙冒充香港富翁,要带她到香港当阔太太,就在他露出流氓本性,强迫她跟他睡觉时,她让人把他抓住了。饭后,兰子打开录音机,教我女儿跳迪斯科,她说跳这种舞有利于健康,她每天晚饭后都要折腾半小时。唉,这真是一个富得有点儿发狂的“现代派”女人。
折腾够了,她执意要赶回旅馆。因为丈夫在等着她,我们只好放行。我们全家把她送上公共汽车,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兰子留下一包滇茶,一包点心,都是云南特产。女儿打开点心盒,里面是八块云饼,而中间有一个小纸包,雪白雪白的。也许出于好奇,女儿打开纸包,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稀奇东西。啊,原来是一个金光闪闪的金戒子!而且还有一封短信。女儿兴奋地叫道:“妈,快来呀,人家送你贵重礼物哩!”
我接过来一看,信上说:“大妹子:我真对不起你和大婶,我在三十六年前就许下愿:我欠下的一定要还。今天我是特来还愿的。你能饶恕我吗?”落款是“永远感激你的兰子”。
我激动地把信紧紧贴在胸口,好似在用心倾听一个真诚的少女的心声。女儿以为我是因为得到了希冀中的金戒子而陶醉,她拿手绢给我擦眼泪,揶揄地说:“至于这样激动吗?”
女儿太年轻了,她没有经历过那种岁月,她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和欢乐的。
啊,这崭新的金光闪闪的沉甸甸的戒子,也许在兰子心中已经制作了三十六年,它记载了从黑夜到黎明,从苦难的昨天到幸福的今天这样整整一个时代的历程,它上面铭刻着兰子姐——这个普通妇女的美好心愿。
我要告诉母亲,兰子不是贼,她只是为了活命,才借了我的银镯子。
我要永远珍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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