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6阅读
  • 0回复

大地书页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6-11-03
第8版()
专栏:大地

大地书页
楼肇明
落叶的赞美和诅咒
果园里,苹果、梨、桃、杏、樱桃,所有果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它们好象现代派画中一群变了形的男女老少的裸体雕塑,被海洋一样湛蓝的天幕衬托,分外显豁而心惊。落叶,满地狼藉,厚厚地铺了一层,有的已经干枯,卷曲,碎裂,化为厚实的泥土;有的在一点一丝飞速的干燥,几乎不能察觉的碎裂声,许是最后一声余息。那依然鲜艳、潮润的红叶和黄叶,斑斓的色彩在叶面上闪烁明灭,说不上是坦荡流去的五彩路,还是躁动不安的情感的河?在放大的微观宇宙里,一片落叶的死亡,就是一颗灿烂的恒星的灭寂,整整一个世代的转换和交替。
我目睹这斑斓的满地落叶,却不知何故,只感受到生命耗散时分的美丽、肃穆和那千山万壑间蓦然回首的伤感,却感受不到宇宙无情而庄严的脚步声,猜不破摇篮即墓地,墓地即摇篮的永恒奥秘。
选择位置和彷徨歧途的苦恼是属于生命的翻飞的;却为什么赐予斑斓的落叶以火警般惊天动地的权威?对生命的饥渴和留恋,应该属于长途跋涉的攀登者,为什么把不胜驮载的重负层层叠叠堆积到墓地上和摇篮里?
在放大的微观宇宙的空间里,蝼蚁孜孜圪圪营造着金字塔和长城;在放大的微观宇宙的时间里,过程被膨胀了,拉得难以置信地漫长……
最漫长的时间,莫非不是逝去的历史和未来,而是最不堪忍受的期待?!
落叶是可赞美的,也是可诅咒的。
那棵半边枯干的怪树
玉渊潭湖面东北角的堤岸上,有一棵被雷火轰击过的椿树,躯干的半边已被烧成木炭。不知当初整治堤岸的哪一位不知姓名的工人师傅,不曾把它连根刨去,当柴烧了,而是就在它的根部栽种了一棵丁香,也可能是嫁接上去的。水泥围栏,倍受爱护。于是,被雷击的椿树死而复生,一种植物分类学上无从归属的奇迹发生了。春天,这棵半边枯瘫、半边繁茂的怪树,蓁蓁绿叶是椿树的鱼尾形,十字花序串串珠玉是地道的白丁香。
是生命就不能交给炉火,交给死亡。奇迹属于顽强的生命。起死回生的高招,是嫁接。不是固守,是接纳;不是拒绝,是溶受。丑陋得无所归属有何关碍,只要生命的芬芳再度浓烈。
我看到合二而一的椿树——丁香、丁香——椿树一寸一寸地寻觅阳光和空间,根须在水泥凝固住的硬壳下一寸一寸地拓路前进,哪怕身躯的一半被烧成黑炭,黑炭里连细菌、苔藓也不能存活滋长。新生的一半救活了老枝,新叶蓬蓬勃勃,挣扎里再造出一个倾斜的繁荣。满湖的槐花凋谢了。而半塔洁白的丁香,正飘送十里湖面,圆锥形展开的花光里,扇面上写满了生命的真谛!
我生平喜读大自然写得很美的书,常常在丑怪面前掉头不顾,象一条鱼被尘世的网裹住拖到岸上。今天我被这棵半边繁花半边枯瘫的怪树所吸引,我好象渐渐变成它的一条枝杈,并迷迷糊糊记起一个患了绝症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话,她说:“假使我今天死去,我也要把笑脸留给明天的世界!”
水仙的祈祷
冬日,晾台上的盆栽花卉被请进了温暖的书斋。已经枯黄的太阳花,枝头还挂着几个红宝石样的花朵,一片深红一片浓绿的蟹爪莲,丝丝缕缕袅袅升起的文竹,已经过了花期的米兰、茉莉,它们各有各的必须照顾的理由,一长溜占据了靠近暖气、阳光的南窗下。这样,就轻慢了只须养之以石子和清水的水仙头了,它被安放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书架一角。
果不其然,水仙依旧抽芽吐叶,书架的旮旯里活跃着生动的翡翠玉簪,我的心坎象冰山大坂一样恒静、安详、自得。更喜湖绿色的薄纱包裹着的花蕾,象新婚妻子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沉酣于一枝独秀、五朵金花并蒂的梦。
无奈盈盈绿光在一点一点地耗损,包裹着花蕾的薄纱渐渐发暗,象一页陈年已久的古纸,脆裂了,飞散了,发蔫的花蕾是一个营养不良的不足月的胎儿,夭折了。
我从经年习惯的麻痹中醒来,慌作一团地将水仙花盆移置到阳光均匀分布的南窗下。主球茎已无可挽回地凋敝,偏侧的两枝,一时间衰竭地绿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一粒花蕾象被挤压的炸弹,从极限中含冤地爆炸开来,浓烈的香气憋得人喘不过气。
我们这一代人无望地错过了花期,与水仙花有同病相怜的经历。我们从来不曾指望过自己的名字与英雄二字相连,我们诚笃地信奉无条件的奉献;在我们为错过了花期深深惋惜的时候,是否想过讴歌廉价的奉献,会在自己手上制造意想不到的罪孽?!
不错,愤怒和不平是诗歌神圣的权利。但为了整整一代人记忆的烧灼,我更倾向于诗是羞耻、忏悔、祈祷的器皿!无论在只有九平方米的书斋里,还是窗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我将鄙弃怜悯的歌,愤怒的歌,双重廉价的歌。
与被凋敝的水仙一起,为阳光、土地、草木祈祷吧。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