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 [复制链接]

第8版(副刊)
专栏：

缺憾
峻峰
小雨多情，如丝如缕的缠绵，竟把我留在这山里了。
“留下就留下呗，看把你急得哟，多呆一天就把人呆老了么？”房东的小女儿与我刚解除陌生，她说这话是想留我。
这小女孩长得好看全在眉眼上，她惊奇的时候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劲盯你不眨眼；笑的时候一下就眯成了两弯小缝，精致而迷人；一种纯雅之美让你想夸她，却又发现那些美丽的词儿全都虚假得彻底。
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名字普通：香香。
晚饭后，小油灯点亮了，黄黄的光给我焦躁的心以温馨。
香香怕我急，能看出来，她的表情藏不住。突然就想到要找样东西给我看，不等我答一声就跑到屋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精装的日记本。我刚要接，她又缩回去，乖巧地藏在背后：“猜”。
孩子的方式。我笑了：“我都看见了”。
她抿着小嘴，淘气的样子：“猜。猜不着……猜不着……”
“猜不着讲故事。”我接了说。
香香笑了，眯着的眼又生动又甜蜜；而她并不让我猜，递给我，打开：一本邮集。
“谁的？”我很惊奇。
“一半是俺爹的，一半是我自个儿的。”
白天和香香妈唠话时，知道香香爸原是这里的山村教师，“文革”中下身致残，前年去世了。这本邮集，藏了多少辛酸和美好的故事呢？我感到手上沉沉的。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领略方寸之间美的景观：有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有梅兰芳，有五六十年代发行的各种鱼、虫、花、鸟。一枚枚如一个个小小的镜头闪过，组接成历史缤纷的片断。我也爱集邮，每每闲暇独自欣赏，独有所得，不尽是艺术美的享受，更多的是对世事的回忆和对人生的体验；在苦涩与甜蜜中生出对时光的眷恋和对生命的珍惜。
有一组菊花邮票我最喜爱，可惜在第三枚处是个空白，留下小小的空缺；那也是香香爸一生中的缺憾吧！当我看完香香爸苦心搜集的几十套邮票后，发现只缺那一枚。仅只一枚啊，便让一个普通人终身寻觅，至死也没有得以弥补，并无意又将这缺憾留给了孩子。香香正拧着眉，有淡淡忧伤在心上。
我说我有一套全的，说出我就有些后悔了。
香香松了眉又拧起：“俺咋能要你的呢”。
“叔叔答应了，说给就给，回去我给你寄。”我终于还是说了慷慨话。哄哄孩子么？
香香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羞涩起来。我拉了她凉凉的小手握着，接着欣赏她的那很少的一半。虽说很少，但对于一个山里的孩子已经是很伟大的作为了。
第二天走时，香香没来送我。她妈说小孩子不懂事，不知咋了在屋里抹泪。我重又陷入都市嘈杂喧嚣的漩涡，匆忙而疲劳，偶然想起我应允孩子的邮票，心便紧得慌。香香一定每日都在山中真诚地等着吧。一定的。
我取出那张邮票时，突然犹豫了，笑我的认真。舍不得么？一瞬间的自我搏斗，便找了许多可以瞒哄孩子的谎言。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将谎言寄往山里，要她原谅。信寄走了，困扰我的情绪寄不走，不能解脱，沉压着我的心。
半个月后，一封回信放在我的桌上，我怯怯不敢去拆，我怕那个小女孩就装在里面，会笑眯眯地钻出来，笑着她那好看的眉眼。
信是香香妈请人代写的，说那邮票不要再寄了，香香的眼睛在一次大病中失明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将惶惶的我彻底击倒，我不想有所激动，也不想伤感地流泪；这下完全可以原谅了：我的对一个孩子的自私、狭隘、丑陋和罪过！这缺憾，这深深的缺憾，是一枚小小的邮票可以弥补的吗？这缺憾，将给我终生留下生命的空白。
我真想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