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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志,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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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10-13
第11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得志,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石莉
1994年10月25日19时45分,杨得志那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最后的搏动。他终于解脱了病痛的折磨,却把无尽的痛苦,无限的哀思,留给了我,留给了子女和亲友们。得志,虽然人人都有辞世的那一天,可是您走得太早了,我们俩的生活刚刚开始,我们还没来得及实现百年之约的诺言啊!
11月10日,人民日报头版报道了前一天在解放军总医院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消息下方是一幅照片,画面左侧是礼兵抬着玻璃棺缓步前行,右侧是臂戴黑纱跟随于后的党和国家、军队的重要领导人,照片的中心位置上,是全身着黑,满脸哀戚的我,正由得志的独生子建华轻挽着……
至今我仍经常默默地注视着这幅照片,每一次注视,都令我泪水长流,好像照片中的我,紧随着灵柩,在低沉凄婉的哀乐中缓步走着——不,不是灵柩,而是将军本人!我俩仍然形影不离,谈笑风生;我们相互伴随着,漫步在铺满金色的阳光的大地;像我们过去相约相誓的那样,一同走向永生……

1990年2月18日,我应一位老首长——曾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部任政委的李雪三同志同夫人的急电,由武汉来到北京。见到了他们我才知道,要我火速赶来北京,是要为我做媒。
“小石呀”,他们到现在还是这么称呼我,“我们要向你介绍一位最好最好的人”。“他打仗好,这你知道。而他的为人也好。他的夫人已经去世好长时间了,你如果到他身边,我们相信,他会百分之二百地对你好……”
当我听到这人的名字竟然是——杨得志将军时,我惊怔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这是真的吗?
其实,早在朝鲜前线,我就认识将军,那是在烽烟弥漫的朝鲜战场,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后勤文工团的一名舞蹈演员,得志当时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也常常来文工团与我们联欢。他身材不高,体格魁梧,头颅硕大,相貌看似威猛,却总是笑容可掬,和蔼亲切,像一位忠厚长者。
他的名字和他英雄般的传奇经历,多少年来,对于我这个普通一兵来说如雷贯耳。1955年军队授衔,他是57位上将之一。我曾在50年代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字儿排开的杨得志上将、孙继先中将、赵章成少将和李得才大校身着旧式军装的照片。当年红军“十七勇士强渡大渡河”的壮举,红一团团长杨得志是组织指挥者,而突击队是孙继先营派出的,迫击炮手赵章成用仅有的几发炮弹消灭了守敌的主要火力点,机枪手李得才在强渡的全过程中,硬是压住了敌人的机枪……从平型关战役开始,得志参与或指挥了一系列重大战役、战斗,功勋卓著、彪炳青史。新中国建国后,他来不及享受一下安定的生活,又率部赴朝参战,再度浴血苦战,创建了赫赫战功,并曾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任司令员。
后来得志告诉我:军委决定他当总参谋长,是邓小平主席找他谈的话。他对邓主席说,他一贯是搞军事指挥的,没做过参谋工作。他真有点怕做不好。然而在总参谋长这个职位上,他一干就是八年,是历任总参谋长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位。
在我心中,他一直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将军。我曾是一个对人生充满了幻想的人。即使有过一千个幻想,做过一万个美梦,也从来不敢想象,我将和得志将军的命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敬畏,使我不敢相信这已降临的际遇;而对他的仰慕又使我急迫地向他走近。
我不知道在我们这个年岁,是否还有“一见钟情”,或者说“一见钟情”对于我们这个年岁的人是否还适用?如果仍然适用,那么,它就曾经发生在将军和我之间。
1990年2月24日,是预约同得志见面的日子,这天晚上7时半,我在另一位老首长及夫人的陪伴下,惴惴不安地来到北京文津街高干俱乐部,与得志见面。当我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不禁深深惊讶于岁月风霜并未在他的面庞上留下多少刻痕,他看上去还如当年一样满头黑发,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还像当年一样和蔼可亲。
那次见面,我恭敬地称呼他为“首长”。这个称谓引起他的好奇:“怎么这样叫我?”我说:“他们都叫您首长嘛。”他笑起来:“他们!他们在我面前是下级,你不是呀。”我也笑了:“我也是你的下级,而且早就是了。”
得志略略一愣。
我是湖北红安县人。1950年11月参加文工团,后参军入伍,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一名副排级军人。1955年转业。将军了解过我的整个历史。
得志说:“哦,对了。你也是扛过枪、跨过江,被祖国人民称之为最可爱的人。”他笑起来接着说:“看来,你还真该叫我首长了。”
一位是叱咤风云的伟大的军事指挥家;一个不过是当年的小兵,而此时此刻、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谈的却是人生的另一个重大话题,这将决定我们晚年的生活。
得志已满79岁,我生于1935年6月。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都希望这是一次严格意义上的“终身大事”,燧石相撞时,发出剧烈的声响和耀眼的火花。心灵的相撞,却只有火花,没有声响。见面时间快要结束了,他站起来,专注而深情地望着我,轻声对我耳语道:“石莉,我的孩子们将来都会尊重你,我也会尊重你。”
——这语言就像他本人:朴实、厚重、诚恳,值得信赖。我忽然感到浑身的血液在奔涌,我有许多话想对他倾诉,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只是同样专注而深情地迎住他的目光,使劲地点着头……

1990年4月30日,我来到了他的身边,婚后的生活和谐、幸福。将军就像见面时允诺的那样,尊重我,爱护我。
多少个美丽的黄昏,我们在庭院里散步,依偎着坐在花径旁,他用宽厚而温暖的手轻拍着我的膝,眯缝的双眼里流溢着浓浓的情谊,轻轻地说“石莉,我们的结合是‘三个满意’呀,第一,你我满意,第二,孩子们满意,第三,凡是见过你的老同志都满意。”
我能够给将军的晚年生活带来快乐,这正是我最大的满足。可是,这美好的时光会有多长呢?我常常对将军说:“等您活到100岁时,我就70多了,我们一起走,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也将伴随你,照顾你,真的……”
他嗔道:“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不敢说我活到100岁,90岁总要活吧?那时你才60多,好好活着。”
7月中旬,我第一次随将军来到了久负盛名的北戴河。每日下午三四点钟陪得志到大海的游泳池畔太阳伞下坐坐,吹吹海风,欣赏游泳人的风姿。我是根本不会游泳的,没法下水,得志也没说他游泳的事。我本能的认为:像他这样如此高龄,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会游泳,现在也不再下水了。有一天,我突然看见陈再道将军由几名警卫陪同在大海里游得很自如。我问得志:“首长,您会游泳吗?”
“会呀!不但会,而且还游得很不错。我最喜欢四肢摊开浮在水面,静静地躺着很舒服。我每年来北戴河都要下海去泡一泡。”
我奇怪地问:“您现在怎么不下去泡泡呢”?将军深情地、轻声地对我说:“游泳最容易晒黑皮肤。我现在不想晒得黑乎乎的。”
将军是伟人。但他也和常人一样热爱生活、热爱家庭。
得志对他的元配申夫人情深谊笃,志同道合,共生养6个儿女。1989年申夫人病故,得志和孩子们悲悼不已。我到得志身边后,他每每向我谈起申夫人,总是情难自抑,泪流满面。我深深地理解并尊重他这种情感。假如申夫人地下有灵,也会为得志的挚情而含笑九泉的。
他深深地疼爱自己的儿女们,时刻关心着他们的成长进步,严格要求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并唯愿自己的孩子个个身体健康,家庭和睦。二女儿柏华因患绝症,于1992年11月去世,年仅45岁。全家人强忍悲痛瞒着他,说是柏华病重转院到外地治疗去了,得志放心不下,整日坐立不安,常常追问柏华的情况。无奈,只得将实情相告。
将军哭了,是那样伤心的痛哭……
我视得志的健康为自己的生命。他的身体有点什么不适我就心惊肉跳,而他深怕我为他操心。总是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有天早上,天还没大亮,他轻手轻脚下床,没开灯,只是借助地灯的微光走到桌边去拉抽屉。
我赶忙起身下床走到他身边:“首长,您怎么了?”
“我的嗓子有点不舒服,恐怕是有点感冒,我想含点喉片就没事了。”
“您怎么不早说呢?这不是含点喉片管用的。要马上去医院。”得志一贯是这样:只要说到自己不舒服,必定是说成有一点点。其实,如果是他说出来的一点点,那已是忍受不了的病痛了。这次是来得很猛的一次重感冒,他没完没了地咳嗽。背、胸都咳痛了。我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尽心护理着。得志对我说:“你不要离我太近,小心传染给你了。”我安慰地说:“夫妻之间是不传染的。”其实,我瘦弱的体质,过去,我是最容易传染感冒的。
去年的4月4日,得志又是因为感冒住进解放军总医院,这次入院就再也没有出院。
4月4日至10月25日,两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是在送走他的那个病榻上度过的。不管病如何地折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得志总是显得那样的平静,那么的泰然。我多么想分担他的痛苦,为他承受一份折磨。可面对这一切,我显得是那么的无能,那么的没有办法!
得志说,他要听我给他读书。
是的,他平日喜欢读书看报,尤其喜欢听我给他念书。孩子们买来了好几本书,其中多数是中外政治名人的传记,得志要我读其中的一本《毛泽东青少时代》。
这本书读完后,得志认真对我说:“你给我读《邓选》。”天啊,他病成这样子还牢记学习《邓选》。
得志的病情是越来越重,我的心里在淌血。
作为他的妻子,我愿以自己的健康去换来他的康复,愿无私奉献全部的爱给他一分安慰。我每日每时地守候在得志病榻旁,精心地护理他,同护理人员一起为他擦洗。
到后来,我趴在得志的床头,贴近他的脸,轻轻地对他说:“您好好休息,军委领导已多次指示医院,要精心为您治疗。医院的领导及方方面面的专家教授在全力以赴地研究您的病情。每天都有治疗方案。您会好的。您好了以后,我们就出院,我们到处去玩玩。”
他满意地、吃力地点点头。我心里涌上阵阵酸楚:一位曾指挥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将军,在病魔的折磨下,竟是这般无奈!他却永远是那么平静。我攥着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贴着我的脸。默默相依,再无需语言表白,我们都希望就这样长相厮守,不想,不动……

在我和得志的共同生活中,他只对我发过一次火,发火的原因,竟是为给他买衣服。
过去他习惯穿军服,后来不穿军服了,还有几套历次出国访问时做的西服和中山装,质地很好,但式样都有些过时,我想给他添置一些比较“新潮”的衣服,他总是反复强调:他的衣服多,料子又好,穿不完,买了浪费,笑笑拒绝了。
一天,我们又开始了关于买衣服的话题。我玩笑地说:“首长,您经常出席这个会,那个会,还常常上电视,老是穿那两套衣服,人家肯定要说是我这个做老婆的没有把您打扮好。”看他情绪很好,我赶紧说:“我现在先去给您买两件新潮一点的毛衣,下次参加社会活动时,也可风光一下。”得志看我是要动真格的了,他笑着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说:“你买了你穿,反正我不穿!”我偷偷看了他一眼,果真生气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生气的样子。
得志吃饭菜也很简单。他是湖南人,当然最爱吃的是辣椒。早餐时,如果菜盘子里还剩下一点辣椒末,他会将牛奶倒到盘子里涮一涮,再喝下去,深怕那点辣椒末倒掉可惜了。他的饭碗里从来不剩下一颗饭粒。
还有一件事,给我感触太深,永远永远不会忘怀。那是1991年春天,我们在广东省从化市,有天晚上他已上床准备睡觉,突然一阵咳嗽,咳出一大口痰。我赶紧对得志说:“您别动,我拿手纸来给您接痰。”我从卫生间卷几层卫生纸到得志身边准备给他接痰。他不让我接,自己把卫生纸接过去了。我以为他要自己接痰,吐起来方便。没想到他把手纸接过去后,撕下一小块,把多半块放在枕头边,小块纸才是用来吐痰的。吐完痰,他对我说:“吐一口痰不用这么多纸!过去我们在农村,大便时从来也没纸用。现在恐怕也不是所有的农民都能用上纸。”当时,我心头一阵发热,脸上一阵泛红。
唉,一个出身于贫苦的将军,身居高位后还时时处处不忘当年农民的生活,还时时处处不忘农民的生活疾苦!
得志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后,积极参与扶贫工作。他任济南军区司令员时曾兼任过山东省委第一书记。得志对山东的广大农村很熟悉,菏泽某些地区水质恶劣,很多人饮用后生病。得志组织一批山东籍或在山东工作过的老同志,如:段君毅、赵健民、韩哲一等同志,认真落实扶贫措施。1994年6月,得志重病期间,韩哲一同志特地从上海来医院看望他,他见到韩哲一同志后,首先是询问扶贫工作的情况。

战场上得志是员虎将,令敌闻风丧胆;而在平时,他为人真诚厚道,也是有口皆碑的。
凡在得志手下工作过的同志,都感受到他的真诚,他的宽容,得到过他的理解,他的帮助,说他像父亲、像兄长;凡是接触过得志的同志,都说他热情亲切、善解人意。
不管哪位同志,预约在什么时间来看望他,得志一定提前作好准备。梳梳头,穿上接见客人的庄重的衣服,等待着客人的到来,然后时不时地看手表,而且还交待,不能让客人坐在背光的位子上,这样他看不见人家的脸。
不管来人是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职务,得志从不背靠在沙发上听人说话。他一定是自己侧身坐在沙发边沿上,面对着客人。这种姿势坐长一点,的确难受,而且我怕他会倒下来。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对他说:“首长,您坐好,您靠着坐,这样坐太难受。”他装做没听见,不理我。有时我用手拉拉他,提醒他坐好,他也不动,继续面对客人,只是偷偷地用手把我的手推开。
在医院里,医生、护士都说,得志平易近人。是的,在我的心中,总认为得志的平易近人,不只是“平易近人”四个字所包含得了的。
得志从不愿麻烦别人,从不愿显示出自己一点点“特殊”。他最怕抽血,他血管细,不太好抽。有天晚上值班护士告诉他:“首长,明天早上空腹抽血。”护士走后,得志说:“咳!明天早班护士不知是谁,要遇上个抽血抽得好的护士就好了。”我说:“等会儿护士长来,我问问。请她安排会抽血的护士。”他说:“你不要问,我自己来问。”他是怕我语气不好。
护士长来了。得志问:“护士长,明天早上是哪个护士值班?”
“是某某某,她是老护士。首长,您肯定认得她的。”“嗯!认得,认得。”
护士长问:“有什么事吗?首长,有事只管对我们说,别客气。”我正想说话,得志却用手势阻住了,淡淡地说:“没什么事,随便问问,谢谢了。”护士长走了。
我问得志“这护士您认识吗?”
“不认识。”
我会意地笑了。他是绝不会麻烦人的。
其实,得志完全可以提出要求,然而他不。他总把自己当做最普通不过的人!
一颗灿烂的将星陨落了,消融在正南方向的沉沉夜幕中。
得志回故乡去了,去休息,去看望父母和乡亲,去重新沐浴故乡的山水风光。
我决心回一趟湖南,去得志的故乡,寻找得志。
1994年12月15日,我离开北京。翌日下午抵达长沙市。
湖南省军区的领导同志热诚地接待我并安排我住进163医院休养。
1995年元月8日,株洲军分区派车接我回株洲。
株洲是解放后新建起来的工业城市,地域是从附近数县划入的。礼陵县南阳桥乡也被划归株洲。因此,这里便是得志的故乡。
当轿车沿着公路疾驰,写着“进入株洲市地界”大幅标牌扑面而来并迅即掠往脑后时,我热泪潸潸……
回到这片生育养育得志的故土,怎么就我一个人!得志,你怎么没有陪我?你不是向我许过愿:要陪我一起回故乡看看!
我对着公路两旁的山水和田野默默地呼唤:
得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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