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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足雄狮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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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6-06-19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六足雄狮
卞毓方
造访沧州,三日内观赏了两座铁狮。一座庞庞然巍巍然,独步在城东的旷野,任何人来到它的近前都会跌入幽思冥想,那真是苍老、龙钟,经朝历代犹自傲视八荒;相传铸于后周广顺三年,也就是公元953年,当它问世,宋太祖赵匡胤尚未发动陈桥兵变,火烧草料场的林冲,还要过三四百年才登上文学的舞台!另一座腾身欲飞,仰天长吼在城南的一隅,它的背后,是新兴的河北沧化实业(集团)公司连绵峻拔的厂房;狮身造型奇特,在望空高举的前腿和拔地直立的后腿之间,额外又伸出了两条腿!主人解释说:那多出的两条腿,象征腾飞的翅膀。

沧州本旧游之地,1984年,我就来过这里,而后四五年,又断续来过几次。瞻仰当地引为神祇的千年铁狮,似乎是每次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但是,前几次,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沧化的六足雄狮,想必它还没有问世的吧。然而,它的主人,沧化集团总裁周振德的豹胆狮心,却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话绝非文学的夸张,因为它联系着27年前海峡两岸的一大新闻!
27年前的1969年,8月3日,是周振德一生的分水岭。在那之前,他是台湾军校(黄埔军校)的高材生,驻扎金门岛部队的中尉排长;再往前溯,则是国民党溃军的家属,仓皇随父母撤离大陆的无知幼童,故国回首月明中的海外游子。而在那一天,凌晨,趁夜幕掩护,他悄悄走下金门岛的沙滩,冲着海浪尽头的隐隐厦门,隐隐鼓浪屿,探身潜入狰狞险恶的大海,开始了归根的泅渡。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定会抵达彼岸,谁也不能!就像从一架摇摇欲坠的飞机上作紧急跳伞,或许能平安落到实地,或许就粉身碎骨!经过两个时辰与湍波急浪的苦搏,从黑暗到光明,从孤岛到大陆,从前尘到新生!晨光里,他终于脚踏实地。猛回头,已是了另一个人!
那一年,周振德23岁。
敢于在历史的潮头击水的,敢于在生命的八九点钟亮出这样一个惊叹号的,必不是凡夫俗子!
这种人物,应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
人民政府隆重欢迎他的归来。到处是掌声如潮,花环如山,这都不必细说。一年后,经多头多方的郑重考虑,确定在他的祖籍沧州,在沧州最好的工厂——造纸厂,给了他一个新的生长点。
不要小看了这个生长点,因为这就是他日思夜梦了千百次的家园,因为这里层叠着他的祖宗的脚印,凝注着海峡对岸同胞的热望。小小的一个生长点,了不起的一个生长点,它是一根线啊,一头挽着日月潭、阿里山的思念,另一头,系着长江、黄河的祝福。周振德不惜以年轻的生命孤注一掷泅海归来,自然是要向世界捧出点什么,证明点什么。他证明了什么?在一个原本陌生的造纸厂,在一个技术员的寻常岗位,很快,他就在人丛中脱颖而出。他的聪慧、他的才华,固然和在台湾受过的完整文化教育有关,和军人潜质有关,但那是流,不是源,源在他脚下的后土,源在他头顶的皇天。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学过化工专业的他,1971年,在造纸厂建设一个化工车间之际,竟独力承担起乙炔站、氮气站和制冷装置的设计任务。他并对工艺流程加以改造更新,一鸣惊人,博得了化工界,包括化工部的青睐!
1973年,周振德又一次跃入滚滚波涛,不是形而下的海潮海浪,而是形而上的知识汪洋;这年9月,在内外因的共同促成下,他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跨进了北京大学化学系的门槛。不难想象,在已经受完了高等教育,且有了基层的实践经验之后,现在,又得以进共和国的最高学府深造,对一个雄心勃勃的时代斗士,是如何地如鱼得水!

1977年,周振德从北大毕业,仍旧回到了沧州造纸厂。
为什么要重回沧州?难道不能像老师希望的那样留在北京?难道不能如朋友推荐的那样选择天津?对此,世俗有多种版本的解释,不外乎是,他已爱上了沧州纸厂,爱上了他在沧州的小家。
毋宁说,他是瞄准了这个舞台。
沧州之对于周振德的重要,可以用腾飞在沧化门口的铁狮来证明。沧州又名狮城,以狮作为徽章标志的厂家不知有多少,沧化亦未能免俗。而狮的形象,从古埃及的斯芬克司,希伯来人的狮身鹰翼兽,文殊菩萨的坐骑,到皇宫圣殿豪门深宅前的装饰,以及民间耍绣球的舞狮,贴窗花的剪狮,一律为四条腿,这岂不是千狮一式,雷同,乏味!周振德说:“我们沧化的狮子要六条腿,我们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难得的是,他说六条腿,雕塑师就塑出了六条腿,沧化人,沧州人,乃至海内外的客商,也都认可了六条腿。——这种重吨的质感,这种创新的大手笔,岂不是每一个渴望改变世界的角色,梦寐以求的?
舞台的获得,有个不能超越的过程。
1979年,造纸厂的化工车间独立为化工厂,周振德出任技术副厂长,未久,又出任厂长。
一朝权在手,他必然要按照自己的认识改造沧化。这种改造,说起来很繁琐、枯燥,而且是英雄所见略同。哈佛商学院的金科玉律如此。松下的经营韬略如此。盛田昭夫、李嘉诚、王永庆的成功胜算也是如此。抽象地说,就是要使人的素质升级升华,产品的素质换型换代。形象地说,就是要使他本人的学识,认识,胆识,物化为全体员工、厂房、产品。让人们一见到他,就联想到沧化,一见到沧化,就联想到他!
这是创业维艰的时期。抽象,形象,都只是纸上谈兵。哲学家说,要改变生活的一环,哪怕仅仅是抠鼻挖耳似的细节,也要耗月费年。何况这是变落后为先进,变小厂为大厂。这里举其中的一个例子:1983年,厂子刚刚峰回路转,步入成长期,周振德又作出决策:投资1794万元,抢上国内最先进的烧碱新工艺。1794万元是个什么概念?这笔巨款,相当于当时全部资产的两倍!两倍啊,两倍!老实巴交的员工没有打过大仗,要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入,不太可能。只能是边打边鼓劲,边打边培养。好在是:一头雄狮率领一群绵羊。一群绵羊,最终也突变为一群雄狮!眈眈,凛凛,开始在沧州大地逐奔。
倘若他只是运筹帷幄之才,惯于坐镇中军帐,员工也未必就会像今天这样感佩拥戴。他不,每在非常时刻,都能身先士卒,奋不顾身。这都是建厂初期的事了:一次,液体泄漏,酿成车间大火,转而引起爆炸,现场人员纷纷夺路外逃,周振德从办公楼跑下来,路上碰到撤退的伤员,简单地问了问情况,立刻就冲进火海;又一次,仓库电石爆炸,情况也和前一次仿佛。按常情,这是不能随便冲的;冲进去就可能出不来!但他没有犹豫。——这就使人把眼前的一幕,和他当年“泅海归根”的壮举叠印到一起!他不光是无所畏惧,每次冲进灾难现场,在浓烟烈火之间,总能迅速查出祸源,排除险情。——这又使人把他的大勇大智,和日常的亲知、深入联系在一起!如是之再而三,三而四,他才有今天这种令出如山,不令亦威的尊严。

舞台,又离不开全社会的理解与支持。周振德以一个新派企业家的形象叩问沧州,他与大陆土生土长的同行,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特点:冷却官场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虽然他自己也有着众多的政治头衔,从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主席到全国人大代表,但他和历届地方政府主要官员,从不拉扯一点私人关系。用他的话说,在沧州蹲了这么多年,市里几任大员,潮起潮落,兴衰更替,他都不晓得官邸何处,家门朝哪,更不用说去揣摩、迎合了。至于社会上各种议而不决、隔靴搔痒的会议,逢场作戏、虚耗精力的应酬,更一概不予奉陪。率性而为,换来的是同样直率的个性。沧州的各级官员,各路诸侯,也都不拿“情理”相苛责,该抬手的时候抬手,该相帮的当口相帮。彼此默契,落力务实。
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位超然脱俗,不为形役,不为物拘的职业企业家。于是,我们就有了沧化集团,有了六足雄狮。沧化的屡战屡捷,爆炸般地壮大辐射,应是意料中的。相反,要是沧化不成功,那倒是令人奇怪的哩。沧化崛起途中,最具里程碑的一幕,至今还为同行津津乐道:1990年,国家决定上一套国产化离子膜烧碱装置,这项攻关任务,交给谁?化工部把它交给了南方一家大厂,他们实力雄厚,本是名至实归。周振德却不服气,他找部领导反复请缨,最终使沧化的名字,得以列于南方那家大厂之后。一南一北,一大一小,摆开了擂台。不是一个数量级,不是一个吨位。新闻就在这种悬殊中产生:小的竟奇迹般战胜大的!轻量级潇洒地战胜重量级!于是乎掌声四起,好评如潮。潮水般的好评中啊,不知是否也有这样一条:这是周振德在历史的潮头,又一次的“舍身泅渡”!
狮魂,狮魄,狮胆,狮心,注定了周振德要在沧化这个舞台上大显身手。想当初,造纸厂为了甩包袱,才让先天不足、后天贫血的化工车间分灶另过。那时,所谓的化工厂连兵带将才200来人,年产烧碱与聚氯乙烯树脂,分别在千吨上下,固定资产不足200万元,利税微乎其微。谈不上实力,谈不上形象,看不出属龟属兔或成鹿成马。如果有谁预言,它将成为沧州工业界的一头雄狮,恐怕连歪栽在厂门口的电线杆子,听了也要大摇其头。
弹指五年过去,周振德就使小小的化工厂赶上了母厂——造纸厂。以下列举的数字,一般的读者会感到索然寡味,但对于沧化人,却不啻无上的福音。1985年,两大主产品的年生产能力,分别达到万吨上下,固定资产增加十倍。又是十年过去,沧化发展为实业(集团)公司。它拥有员工2700人,总资产5.7亿元,两大主产品年生产能力,分别扩大到8万吨和6万吨。1995年,实现销售额5.04亿元,利税1.28亿元;利税连续八年,稳居沧州巨无霸的地位;跻身全国经济效益最佳500强;即将成为一个优秀的上市公司。至此,周振德的狮梦,终于圆满。而且不是一头寻常的狮子,是六足雄狮!周振德已不满足于奔跑,他要借助多出的两足,不,奋飞的两翼,向天空疾飞。他和它,周振德和沧化,要在蓝天和大地之间,争取鹏羽鹰翼的广阔与自由!

难得逮住他一面,难得。去年10月,双方定下这次采访。随即听说他到了石家庄,将于次日抵京和我晤谈。接踵而来的消息:在石京高速公路,他出了车祸,头,脸,胳膊,狼狈负伤。厂里安排就地治疗,然后回沧州休养。得,见不成了,我便去了天津。隔日归来,意外地得知:车祸当日,他用西服领带吊着伤重的胳膊,肿胀着个头脸,依旧准时来赴京城的约会。闻讯,我大为感动,然而,及至赶往宾馆,已是一步来迟。他又踏上了征程。
事后,几经往返联络,定下春节前在沧化见面。说是前十天左右,直到逼近除夕,他才从新加坡归来,这又如何安排?只好改约节后。从后五天,因故推迟到后十天,又推迟到3月初的全国人代会,他说他要来京出席会议,趁隙聊聊,最好。但是会没开完,他又去了广州。于是再约,约了改,改了约,直至4月中旬,才在厂子里捉住他的脚步。
这是一个黧黑结实的汉子——且慢,关于他的直观形象,留待后面再谈。相信读者和我一样,急于想打听他在台湾的家人。周振德说,1992年初,在一位海外客商的鼎力相助下,几经曲折,终于和尚健在的老母,以及大姐、两弟、一妹,取得了联系。当年夏天,75岁的老母携同三弟全家,赶来沧州团聚。“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的唏嘘,已经成了过去。星移斗转,滔滔海峡,纵不是一苇可航,也已是一鸟可渡!虽然隔绝了23年,大美,亦已垫付出大苦的代价……说到泪花闪闪、心旌摇摇处,周振德给我看了一张他最得意的照片,那是他夫人抢拍的,画面上,浮漾着一派天伦之乐:银发苍苍的老母,在喜气洋洋地拨打长途电话,将近知天命之年的周振德,犹像一个三岁的顽童,撒娇地搂着老母的脖子……
接着,还给我看了两张童年时代的照片,都是他母亲保存了几十年,前次翻拍了带来的。之一:他坐在椅子上,两手各抓一把糖果,姐姐站在一旁护着。老母曾嗔怪地告诉说,他小时候忒淘,要不在手里塞了糖果,一秒钟都坐不住。之二:也是他和姐姐,并肩而立,姐姐一只手死命抓着他,而他,则极力想挣脱束缚,朝镜头外跑去。两张照片上的他都是好动分子,尤其那一对黑瞳溜圆的大眼,警醒得似乎随时都在窥探机会,寻觅冒险。
黑瞳依然在寻觅冒险,窥探机会。别看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六三,在一个崇尚大块头的现代社会,也许要令拥趸者失望。但他却是一位实实在在的行动巨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他有1/4,是围绕地球织网,又1/4,是往返神州穿梭;他的目光,早就瞄准了全球市场,瞄向了21世纪!他说,到本世纪末,沧化的目标是销售额15亿,利税5亿。他说,企业的定位是跨行业、跨国界的大型集团。他做的是“空中客车”的梦,“航空母舰”的梦。兴之所至,他还用原汁原味的英文,唱起虎吟龙啸的意大利民歌。……刹那,从他那晶亮晶晶亮的黑瞳深处,从那灵魂的天窗,我再一次捕捉到那座腾身欲飞、仰天长吼的六足雄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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