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
专栏：
悼郑振铎同志
巴金
本月20日我在莫斯科第一次听到振铎遇难的消息，当时还不相信。后来消息证实了，朋友们谈起来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他仿佛就在我们的面前，这个充满生命力的人，这个始终乐观的人是不可能死亡的。甚至在他的骨灰送回来以后，我和一个朋友站在他故居的两扇小红门前按电铃，我还期待着他走出书房来迎接我们，我还等待着他的一声愉快的笑和一次紧紧的握手。
振铎就是这样一个叫人不能忘记的人。我认识他二十七八年，我们中间也常常有争论，但是我一直敬爱他。他正直，热情，喜欢帮助人，鼓励人走新的道路。三十几年来有不少的人得过他的帮助，受过他的鼓舞，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对人坦白，有话肯直说，我也常常受到他的批评，例如我近几年写作少，他就责备过我。但是对别人的优点他总是尽力表扬。我更常常听见他推荐好的作品，讲别人的长处。他待人厚道（有时也不免流于姑息），朋友们谈起他，总说他是个大好人。然而他疾恶如仇，对于汉奸，民族败类，反动分子之类决不宽容，决不妥协。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沪战失利的时候，他和几个朋友打算成立一个文艺界的抗敌组织，有一天在上海新雅酒楼召开座谈会，被国民党党棍和特务们夺取了会场，他当时愤然离开的情景我还分明记得。
振铎热爱国家，热爱民族，我每次跟他见面，他的谈话中都流露出这种深切的爱。他曾参加过争取民族独立与自由的运动，做过救亡的工作。在上海沦为孤岛的时期，他也曾坚守在文化岗位上跟日伪作过长期的斗争。他的兴趣相当广，他的工作范围也很广。在文学艺术，甚至文化方面他做过不少研究、介绍、传播的工作。在这些工作上，他气魄大，精力充沛，三十几年来一直是不知道疲倦地工作着。我常常听见他说：“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应当做的事情太多，不努力做，不赶快做是不行的。”
全国解放以后，在党的领导下他可以把自己的精力完全贡献给国家了。他担任了行政的工作，也接受了种种新的任务，他的思想渐渐地在改变，在进步。他常常心情愉快地谈到他现在的工作和将来的计划，谈到知识分子的改造，谈到国家建设的巨大成就。他更乐观了，更显得年青了。我最近一次看见他，我们约定在莫斯科见面，他还说：“人民公社成立了，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实现了，我个人再没有什么要求了。以后得好好地多做事情。”他当时非常高兴，他还谈到访问阿联回来以后的计划，谈到明年即将成立的几个大博物馆，谈到我们国家建设的远景，他发出了响亮的笑声。我带笑对他说，他不仅可以见到共产主义的社会，他还可以活到一百岁，为国家做出许多许多事情。的确，像他这样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始终乐观的人，在新社会中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我当时绝对想不到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面，我在莫斯科接到的会是他遇难的消息！
敬爱的振铎同志，你失去了四十年的光阴（再过一个多月你就满六十了），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你要是能活到一百岁，那多好！我没法想像你最后一刹那间的心情。但是我想你是不会有遗憾的。你的许多未完的工作会有更多的人来接替，你的家属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你所关心的一切都会得到适当的安排，我们国家在各方面都会继续飞跃前进，空前的文化大繁荣的时期马上就要到来，你静静地安息在八宝山的墓地上，你的愉快的笑声永远留在幸福的中国人民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