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带雨晚来急——速写满洲里 [复制链接]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新潮启示录

　　春潮带雨晚来急
——速写满洲里
莫言
一
１００多年前，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西北部，有个名叫“霍尔金布拉格”的小地方。在蒙语中，“布拉格”是泉水，“霍尔金”是资本增多、役马增多、人烟稠密之意。围绕着那个甘甜的泉，蒙古族牧民和他们的牲畜再也不想离去。随后，山东半岛的身强力壮的农民和商人来了，俄罗斯的被酒精烧红了眼睛、但依然精明无比的皮毛商人来了，最早的边境贸易由此开始。１００年后，在这个已经易名为“满洲里”的地方，蒙古族牧民和山东移民的后裔们与俄罗斯皮毛商人的后裔们，在历经了中苏两国之间风云激荡的变迁之后，又一次坐在一起，做起了买卖，祖先们的梦境里也没有过的繁荣，是大大的“霍尔金”了。
１８９１年，沙皇俄国开始修筑西伯利亚铁路。１８９５年，西伯利亚铁路修到贝加尔湖以东。面对着中国美丽富饶的东北地区，沙皇的眼睛红了。他们用了那些我们在近代史教程中熟知了的手段，获得了在中国境内修筑“东清铁路”的权利。１９００年，俄罗斯东清铁路筑路工区长兼技师卡西诺夫带领１３０余名技术人员在俄罗斯骑兵队长巴拉诺夫率领的１００名骑兵的护卫下，开进了霍尔金布拉格。俄罗斯骑兵队的铁蹄声与筑路队的钢铁撞击声，代替了牛羊的鸣叫，宁静的霍尔金布拉格变成了历史。中国边民们当然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但到了１９０３年，第一列钢铁列车还是不可一世地呼啸着，从俄罗斯境内，经霍尔金布拉格，开向黑龙江省的哈尔滨。工业文明以强盗的方式，坚硬无比地劈开了柔软的呼伦贝尔草原。在俄国人心目中，进入了霍尔金布拉格即是进入了中国的“满洲”。他们把进入中国的第一站，命名为“满洲里亚”，从此，“满洲里”代替了本地古老的名称，出现在地图上。
　　　　二
在满洲里市市长祝广垲的办公室里，这个身材高大的山东人的后裔，在我与他制造的烟雾里，侃侃地谈着满洲里的历史。他毕业于内蒙古大学物理系，生在满洲里长在满洲里。胶东半岛上那个以富庶闻名的县城，是他的爷爷的爷爷居住过的地方。他的爷爷对他讲述的，不是渤海湾的风浪，而是东清铁路上俄国列车的铿铿锵锵。他谈锋甚健，语言条理清楚、逻辑性强，这可能与他担任过中学教师、中学校长有关。他对满洲里的回忆令我心驰神往：那时，气候比现在冷得多，冰天雪地满洲里，气温低达零下５０摄氏度，为了让人们出来上班，政府在街上点起了几十个巨大的火堆，熊熊的烈火昼夜不熄，烘烤着这个以装卸工人和铁路员工为主要人口的小镇。没有工业、农业，人们以铁路和车站为生，为铁路和车站生存。经常地，全体人员，老婆孩子学生娃齐上阵，肩挑手抬，为了装卸某一宗重要物资。繁琐而复杂的由俄罗斯的宽轨到中国的窄轨的换装工序。彻底不息的灯火。一次次的疏散。对方坦克的呼啸声。军事演习的枪炮声。钢铁和严寒，高度军事化政治化，是解放后的满洲里留给他的深刻印象。他从小就明白，没有铁路就没有满洲里。没有贸易，铁路将基本闲置。在中苏交恶的岁月里，满洲里冷冷清清地等待着。冷静地沉默着，一条龙，一头睡狮。但精通地理和物理的７０年代末的满洲里市中学校长，没忘记满洲里是欧亚第一大陆桥的桥头堡，从大连不冻港至满洲里，从满洲里至东欧西欧，要比海运快得多，便宜得多。这是一条宝贵的通道。满洲里面对着广大深远的西伯利亚，那里冰雪茫茫，森林郁郁，遍地宝藏，是地球上尚未得到充分开发的大宝库。因此，满洲里不仅对于中国是重要的，对于俄罗斯，对于远东各国，对于日本、韩国、东南亚等技术发达、资源匮乏的富国，都具有咽喉的意义。
８０年代初，当南方的深圳如火如荼了的时候，北方的边城还是一片沉寂。但人们的心已经难以平静。祝广垲说，满洲里人富有积极主动的精神，不是等政策，而是用工作争取政策的支持。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未雨绸缪，一旦政策下来，立刻冲上去，立刻造成轰轰烈烈的局面。所以，当１９８７年国务院批准满洲里与苏联赤塔州、后贝加尔斯克等地区直接进行边境贸易时，立刻便新竹千尺。满洲里继深圳、珠海之后，成为中国的又一个灼热的兴奋点。那时候，多少内地的人，都在传闻着满洲里的奇闻趣事：诸如一块口香糖换一架望远镜、一瓶二锅头换一件毛皮大衣之类。这样的事情，也许确曾发生过，但肯定是偶然现象。俄罗斯是诞生过托尔斯泰、列宾、肖斯塔科维奇的伟大民族，当然，也有着自己的商业天才。不公平的贸易不可能持久。骗人的买卖肯定短命。大量假冒伪劣商品伤害了俄人的感情、损害了中国的信誉就是明证。当然，这是大浪滚滚中的杂草和泡沫。满洲里人的眼睛盯着更大的目标，他们决不满足于以货易货的形式。满洲里的英才们：特木尔巴根、祝广垲……还有许多我无法短期内采访到的人物，坐下来，集思广益，为满洲里定坐标，定方向。他们取得共识：贸易和为贸易服务是满洲里的生命线。处在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上，要养活满洲里２０万人很容易，但满洲里是中国的，她要为全中国服务。为了下个世纪，为了子孙后代，满洲里人要积极主动工作，建设大通道、培育大市场、造就大流通，同时，也提高自己的地位。
　　　　三
在东方国际贸易总公司豪华的办公楼内，我见到了该公司的总经理张石泉。他出身贫寒，因父亲有过历史问题，青少年时期饱经磨难。他当过泥瓦匠，当过机修工。１９８８年，他是市二轻局一家有资本１０万元、工人３０名的小企业的经理。这一年，边境贸易大潮涌起，他很快成为弄潮儿，凭着胆量和豪气，也许还凭着那过人的酒量。我本能地感觉到，张石泉身上，有一种类似哥萨克的气质。他说他运气很好，一拉起公司，便遇到了一桩好买卖。俄罗斯交通部物资总局副局长是他酒场上的“哥儿们”。当时，这位哥儿们要张石泉的公司为他们加工铁路员工服装，５０００套工作服，换２万吨化肥。一炮打响，赢得了俄罗斯人的高度信任。从此，东方公司成为俄罗斯铁路员工服装的长期生产者和监制者。谈到中国倒爷们倒到中俄边境和俄罗斯内地的假冒伪劣商品，张石泉深恶痛绝。谈到俄罗斯人，张说：俄人豪爽，好酒，好朋友，讲义气，重感情，只要以诚相待，极好交往。而所谓诚，就是产品质量绝对不马虎，喝酒绝对不掺假，酒量不行是另一码事。朱镕基副总理来满洲里视察时与我专门谈过质量问题。张石泉说，一件不合格产品，败坏的是国家的声誉，损害的是国家的形象。１９８９年，我们公司在内地的一家定点服装厂，生产了价值１００万元的服装，经检验，不合格。我们发回去让他们内销。这家工厂的负责人愤怒地质问我：你他妈的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俄罗斯人都没说我们的产品不合格嘛！我说：我是中国人，所以才这样做。合伙骗外国人，正直的倒爷都不这样做，何况我堂堂的东方贸易公司。边境贸易也是商品交换，必须遵循价值规律，讲求信誉，来不得半点虚伪和狡猾。重视质量讲信誉，诚心待友讲义气，是我们公司兴旺发达和我个人百事皆顺的法宝。现在，东方公司组织出口的产品享受免检的待遇。
边境贸易总公司的总经理吕延吉，与粗犷豪放的张石泉形成鲜明对照。他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在那张高背皮椅上，他的屁股坐得很稳。边贸总公司，是满市外贸企业“四小龙”之首，买卖很大，信誉很好。吕的公司也是１９８８年组建，当时只有７个人，３万元资本，借了几间办公室开始工作。短短６年，滚动成了一个大公司。有自己的三星级的友谊宾馆。在俄罗斯有工厂、有多处办事机构。
１９８８年之后，满洲里市委市政府提出“边贸无边”的口号，全国各地的商品汇聚满洲里，然后进入俄罗斯，进入东欧，进入异国的千家万户。而俄罗斯的钢材、化肥、工业原材料，通过满洲里消化在祖国大江南北的工地、厂矿和农田里。与此同时，满洲里市也初具了国际贸易城的规模。
　　　　四
１９９０年９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视察满洲里。他说：“３０多年前，也就是１９５５年，我经过这里两次。那时候是边陲小镇，只是个镇，今天，我初步看了市容，变化很大……满洲里是很重要的陆路口岸，几年来，边境贸易搞得是好的。我们要审时度势，做好对苏边境贸易工作，为国民经济的发展和扩大对外开放多做工作。”他还为满洲里市题词：“努力建设繁荣的边疆口岸。”
江总书记的题词，挂在满洲里市诸多党政机关会议室和党政领导人办公室里。他的视察、他的讲话，与诸多党的领导人对这里的视察、讲话一起，成为满洲里人的精神财富和荣耀的话题，激励着跃跃欲试干一番大事业的满洲里人。
１９９２年３月９日，国务院批准满洲里为首批沿边开放城市。
１９９２年５月１０日，国务院批准的占地面积２０９６００平方米的中俄互市贸易区隆重奠基。
１９９２年６月，国际贸易城经济合作区开工。
１９９２年７月５日，满洲里国际机场举行奠基礼。同在这一天，经中俄双方外交部批准，双方同步建设的１４孔道新公路口岸破土动工。
１９９２年底，９０００门程控电话投入运营。
１９９３年初，直达绥芬河的３０１国道全线贯通。
　　　　五
在即将离开满洲里之前，我又一次会见祝广垲。我想知道，当满洲里市的事业如日中天之际，这位市长在想什么。他慷慨地与我长谈了６个小时。他谈了“励精图治、争创一流、服务全国、面向世界”的满洲里精神；谈了促成俄罗斯领事馆设在满洲里的前前后后；谈了创汇农业区、来料加工区和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的构想和发展步骤；谈了他与俄罗斯官员们的私人友谊。他站起来，手持木杆，指点着墙上的世界地图，极其兴奋，极富信心。“２１世纪，满洲里应该在全世界大名扬。那时，偏远的概念不再属于满洲里，这是一个中心，东北亚的货物汇集与流通的枢纽。”他比较着深圳和满洲里，比较着新加坡和满洲里。他预见到，到那时，制约满洲里的将是后方通道。几年前，他就有一个梦想：新修一条铁路，不绕圈子，大大缩短运程，从满洲里直插营口鲅鱼圈。又是一个未雨绸缪。他已鼓动起俄国人的热情，并请了铁道部第三设计院前来勘测。祝广垲与大名鼎鼎的南德集团老板牟其中谋求合作，争取政府的支持，用地方的和民间的力量，修通这条铁路。
春潮带雨晚来急，滋润着满洲里。满洲里，有性格的城市，如同托尔斯泰的文章，如同列宾的绘画，如同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沉郁、粗犷、豪放，同时又柔情万种，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铿铿锵锵的节奏，斑斓的色彩、丰满的感情。一个城市，也是一件人类的杰作。满洲里，叫我如何不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