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的歌唱 [复制链接]

第8版(周末)
专栏：

　　战士的歌唱
莫言
“穿上军装成为军人，你的歌喉就不再仅仅属于自己。”
——摘自通信兵某哨所壁报
在秦岭深处的一个哨所里，一个湖南籍的战士用他的潦草字体歪歪扭扭地写在墙上的这两句话，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军人意味着奉献，奉献青春，奉献汗水，甚至奉献生命，都不难理解，但难道军人还要奉献自己的歌喉？那天，湖南籍战士巡线去了，因此我无法知道这些关于军人之歌的文辞华美的议论是这个战士的创作还是他从别的地方抄来的，当然，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段话让我思考了一些严肃的问题：军人为什么要奉献歌喉？军人怎样奉献歌喉？这些问题，在我对总参通信工程团的采访中得到了比较圆满的解答。
总参通信工程团，是一个有着光荣历史的团队。自５０年代初组建以来，为架铺国防通信线路，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团队现在驻扎在豫中。
与袁总散步漫谈
我叫袁振国，在这个团已经工作了２６年，从战士一步步干上来，一直干到团长。今晚上我就要去总站报到，去当总工程师。说心里话，我舍不得离开，呆了２６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现在我还是这里的团长，十几个小时后就不是了。要说我们团抓文化工作、抓唱歌，也是让形势逼出来的。我们团是施工部队，除了施工训练学习还得干点别的，要不心就要散，就要乱，就要出毛病。我们团党委认为，和平年代，文化工作就是政治工作，文化工作是上下联系的纽带、官兵情感的桥梁，许多问题，可以在官兵同乐中解决。我对连长们说：步伐不齐唱不好歌，唱不好歌走不齐队，所以，唱不好歌就不是个好连队。你既然对唱歌的事感兴趣，我就多说点。前年，总站王主任来团检查工作，听汇报时我们说每个连都能唱１００首歌曲，王主任不信，我们说王主任您任选一个连队测测。王主任到了五连，把全连人集中到俱乐部里，一首接一首地唱，从早晨８点直唱到中午１２点半，唱了１２０多首。连里干部说开饭时间过了，吃过饭我们接着唱。王主任说行了行了，不听了。其实这个连队会唱的歌有１５０多首。去年春节，地方政府拥军，演出前，展开了拉歌大战，我们团唱出了威风。慰问演出推迟了好久。地方的领导说我们的拉歌大战比所有的节目都精彩。一个副市长悄悄对我说：老兄，你们这个团士气高涨，不一般呐！
老团长抓唱歌
团政委郑志荣把一盘鲜红的樱桃往我面前一推，说，吃吧，自己树上结的，如果你秋天来，可以请你到我们果园里，想吃什么就摘什么。
作家，您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但奉献青春，还要奉献歌喉。我同意。当兵的，就是要自觉地限制自己，为什么要限制自己？为了整齐划一，为了战斗力，为了祖国。战士自有战士的歌，军人自有军人的美。
当然，歌唱仅仅是我们团文化工作的一个内容，我们有经常性的体育比赛，有设施齐全的娱乐室。有藏书上万册的阅览室。但我个人认为，直接见诸于部队精神风貌的还是歌唱，歌唱产生凝聚力，产生自豪感。
老团长曾在１１连代过一年连长。当时的１１连是全团的老落后，作风松散，士气低落，各项工作都上不去。老团长３月份下连，从抓唱歌入手，夺得全团歌咏比赛第一名。老团长趁热打铁，说１１连既然能夺得全团歌咏比赛第一名，别的工作为什么不能夺第一？全连被激得嗷嗷叫，士气高涨，各项工作都拔了尖，年底，１１连便成了全团的先进连队。
姑娘追到团里来
刚刚走马上任的团长吴兆化，入伍即在这个团，至今已经２０年。这２０年里，他立过５次三等功，受过多次嘉奖，也是从战士一步步当到了团长。提起团的过去，他如数家珍。他说，兄弟部队的人开我们的玩笑，说我们通信工程团的特点是“傻、大、黑、粗”。要说傻，确实傻，革命的傻子嘛；要说大，也不假，个头大多一米八；要说黑，也是真的，长年累月在野外施工，风餐露宿，怎能不黑？说我们粗，坚决不同意，我们的工作讲究个细字，接千万个线头，一个也不能错，错了就通不了话。我们也有很多多才多艺的小伙子，至于唱歌，人人都能来一段，谁都比我唱得好，我唱几段豫剧还行。
前年，我们拉到陕南秦巴山区去施工，工作艰苦，时间紧张，但文化生活开展得还是很活跃。战争年代，军队离不开老百姓，和平年代，军队依然离不开老百姓。我们和驻地学校的学生赛球，全村的老乡都围着看。看电影前我们拉歌，老百姓跟着唱。我们去工地，一路口号一路歌，队伍后边总是跟着一群孩子。有一个姑娘千里迢迢也跟了来，非要嫁给我们一个能歌善舞的班长。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才把那姑娘动员回去。
一个连队一台戏
星期六晚上，四连的通讯员到团招待所里来，请我和文化部杨干事参加他们的周末晚会。
连队俱乐部里，战士们的歌唱震耳欲聋。
我们就了座，节目开始。连长申伟科、指导员梁玉杰、副连长唐松柏、司务长刘振江率先上场，来了一段“三句半”。
第二个节目是排长吴新领的独唱。第三个节目口琴齐奏，由专业军士谢汉文和梁常青表演。列兵刘辉祥表演拳术。排长李伟彪演奏萨克斯管。战士蔡水学说马三立。……
最后，战士们起哄，让他们的教导员李宏出节目。
李宏多才多艺，能弹钢琴，拉手风琴，会作曲，能编、演小品。我手上有一摞由他做词、谱曲的歌，都是反映通信兵生活的，有几首还在杂志上发表过。我不识谱，看词，词儿都写得很豪迈，如这一首《扛起电缆唱山歌》：
风悠悠，水悠悠，我扛起电缆唱山歌哟。上山一支歌，下山一支歌，歌声飞满天，豪情满心窝……歌悠悠，心悠悠，我扛起电缆高山上走，祖国美景看不够，高山层林绿，梯田铺锦绣……
歌声中的深情
为送别老团长，全团集合在礼堂。
一个团的集体歌唱，气势磅礴，排山倒海。
正像秦岭深处那个小兵在墙上写的那样：
“你唱的雄壮里有祖国的尊严，你唱的气势里有军队的尊严。”
我想起在家乡时，有一支野营拉练的解放军唱着歌从我们村中路过的情景，那歌声唤起我当兵的强烈愿望。
我想起终于站在军人的行列里，第一次放声歌唱的情景。但我们那里的歌唱水平比之这个团是明显地差了。
如果把我们唱过的歌子一首首连起来，等于铺开了一条中国革命之路；如果把这些歌子一首首理解了，等于理解了人类最伟大的感情。
一个在服役期间学会了２００首歌曲的小伙子，还是原先那个小伙子吗？所以，这个团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叫做：文化育人。
在澎湃如潮的歌唱声中，通信工程团的老团长对着他曾经带过的团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他亮开那宏大的嗓门，吼道：“谢谢了，战友们……”
我看到这个老兵的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