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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见济南多妩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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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01-03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喜见济南多妩媚
卞毓方
他今番来济南,仍是落脚在舜耕山庄。说是“仍是”,足见已与舜结了夙缘。舜若从历史的隧道中走出,怕也要引他为友的哩。山庄主人周到待客,室内,彩电电话鲜果香茶之外,更备有一册大方精美的《济南年鉴》,举凡这市的上上下下、古古今今、经经纬纬,应该录的,统统录了,岂不大妙!他呢,记得三月里首次来访,初来乍到,正需要这一类百事指南,翻了一遍,又一遍,这城市的诸般信息便穿梭般织进他知识的框架中去了。是晚长夜寂寂,灯前枯坐,先前库存的知识,与当日吸收的信息,便一股脑地跑出来帮他排遣寂寞;他轻叩手中的茶杯,忽地就想到了黑陶文化:在远古,在龙山镇的城子崖,哦,那蛋壳陶,黑如漆,亮如镜,坚如瓷,声如罄,薄如纸;须臾风吹帘动,野籁入户,又勾引了他侧耳谛听:如潮地涌来了,又如潮地卷去了,是春秋之际谭国都城的喧嚣?是西汉初期济南郡的市声?隐隐约约,飘飘逸逸。他于是便睁大了灵智的双眼,支棱起全部的听觉神经,瞧呵瞧,“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是谁笔下天才的描摹?且慢,且慢,记不记得并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曾经拥有,或曾经向往;听呵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他可有此阔大的胸襟?他能作此大睨的豪吟?一笑,自思能在此异乡拾此异句,别有一番尽洗凡尘的快慰。这么想着,舜的先人,或先人的先人的粗犷浪漫,舜的后裔,或后裔的后裔的高迈雄奇,便纷纷地都作争先恐后状,从空际如画轴舒展于眼底,从地隙如乐音升腾于耳畔,璀璀璨璨,赫赫煌煌,丁丁冬冬,铿铿锵锵,咦,这一夜他是难以入眠的了,至少他是不能睡死睡香睡踏实的了,千金难铸古文化的魂魄风骨,万金莫值先辈们的心灵折光。
清晨醒起,心还在梦里,他是哲人般地喃喃自语:千古江山浑如是。千载泉城浑如是。
与泉城的情谊,就缘起于这如痴如迷的颤栗吗?大美不胜言,舜耕山庄就这样与他在默默中缔了盟约吗?谁在催他回答?谁能帮他回答?一介文士与一座古城的缘分,一个记者与一座开放都市的缘分,是系在这四通八达的程控电话线路里吗?还是挽在送他至此的济南国际空港那又宽又直的跑道?或者是牵在空港与市区之间那段坦荡如砥、无阻无碍的高速公路?
说来连自己也颇觉迷瞪,他与济南本无多大缘分。“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刘鹗在《老残游记》里设下的诱惑,早埋葬在少年时代的绮梦中了。青年以来,中年而后,他也曾数次经过济南,但都是字面上的经而过之,匆匆一瞥,没有惊叹,没有遗落,便又匆匆地离去。难说是过客心浮意躁性情乖张,怎奈是他乡的山更青翠柳更嫩绿水更甘甜。不信?好嘛,且随手奉上一例,由你去细细地品味:1991年,晚秋,他陪一位报告文学作家来泉城,那一日,要去长清县采访,出得旅店,急急地走,满街地寻,腿走累了,眼寻酸了,也找不到一辆代步的出租车,给对方打电话吧,让他们来接,谁知三十里之外竟成天涯,一拨再拨怎么也拨不通。嘁,就这速度!你还想办什么事!咱干脆走人,哪儿有速度先奔哪儿去。
和济南的缘分生生是擦肩而过了,且一错就是3年,直至去年秋日的章丘之行,才因偶然的际遇而续起。章丘地属济南,在他却决不是冲着济南,章丘是李清照的故里,向多传奇、灵秀,加之有熟人,有朋友,他就去了。是日,在朋友处碰到济南市的一位处长,处长先生见他是记者,就给说了一桩新鲜事:市机关正在办驾驶员培训,凡45岁以下的大小干部,都要甩开司机,自己掌握方向盘。他知道这事在国际上是平常又平常,在国内,尤其在济南却属出格。这是谁的大主意?他问。市里的头头呗,答。余下的司机怎么安排?干三产去呀。不光这,人人还要学外语,学经贸,学微机,附带还要学跳舞;人是在国内,身手却是要尽量国际的哩!
是要考核的吗?不是说说过过嘴瘾一阵风也就吹没的吗?如此说来,“市”别三日,果真要刮目相看了。古城也要与世界衔接,庞大的躯体终于挪动了,好艰难的移步。祝福你远征。记者的神经,瞬间便有了金属般的颤响,他感觉。
他的感觉被印证,古城方面很快就传来召唤,这是稍后不久。“喂,喂,我是济南,我是王舍人镇,”电话那头的老赵情急急,火燎燎。“什么事?”“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市里传令,要上‘一二三’工程。一,就指俺这乡镇级干部,每人每年至少得引进一个合资项目,二是县级干部,每人每年至少两个,三是市级,三个,对,一点不含糊。你在京城,位势高,头面广,认的老外比俺认的庄稼汉还多,怎么着?千万千万务必务必要帮俺这一把。”嘿,我说济南呀济南,他想,你落后于青岛,落后于烟台,关键在这开放格局,现在是要从根本上动真格的了。只是呢,京城外商虽多,他向来素无交际,他把这信息当故事说给朋友,朋友又说给他的朋友,如是一而二、二而四广为放射,甭说,还真联络了几位外商前往考察。
从此他便对泉城多了一分亲近,且有了接二连三的采访。他北游黄河,记下了贫困地区干群的嘱咐:你应该写一写“千人下乡”。城乡城乡,没有城市的匡助,哪来乡镇的腾飞?缺了乡镇的繁荣,何来城市的繁华?这是扶贫扶在本上的,是正道。他南登千佛山,记下了一位外商的郑重推荐:你要突出报道“千人出国门”。笼中的鸟飞不高,池里的鱼游不远,南风不可劲地刮,“生猛海鲜”能呼啦啦北上?不向列省列国派出大批“商务使节”,经济战线又怎能运筹帷幄而决胜于万里之外?这是浓墨重彩,地道的大手笔,大气派。
他西访平阴。他东游章丘。
他看。他听。他记。他想。
也许是看得太多听得太多记得太多想得太多,脑库壅塞为患,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南北东西,日复一日的,他时常就生了迷惑,有时跌入茫然,甚而陷入幻觉;偶想:似这般风风火火疯疯傻傻寻寻觅觅,究竟为了什么?我这是身在何处?是我在采访济南吗?还是济南在采访我?苏东坡说:“济南春好雪初晴,行到龙山马蹄轻”,他是心怡这里的山川风物。元好问说:“羡煞济南山水好,有心常作济南人”,元好问是想把户口迁来这里的了。那么,你呢?你也不能归去了?你是喜欢上舜耕山庄了?今人忽地都厚爱起古人,年代愈远反而距离愈近,传说越神反觉形象越真。呵不,你是迷上这儿的高速公路了?你涵盖这座城市的全部作业,就是在铺一条现代化的金光大道,它是铺在大地,也是铺在人心,它沟通往古,联络世界,迎向未来。你真浪漫,你真诗人。说诗人就诗人——他笑了,思绪急转,电光石火般抖出了辛弃疾的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巧极,妙极,稼轩公原本当地土著,把这句中的“青山”二字改作“济南”,岂不正上应了古诗人的身世,下契了他此际的心境?
猛一激灵,他从幻觉中归到现实,醒悟了此番是所为何来而此刻又身在何处,不由地就朗然高吟:“我见济南多妩媚,料济南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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