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音乐 [复制链接]

第7版(副刊)
专栏：

　　昨天的音乐
乔迈
恍若梦境。在一年里月光最明亮的那个晚上，我听见了久已消逝的昨天的音乐。
我是和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云南访问团一行人一块听到的。从来自我感觉良好的作家们一齐目瞪口呆。从前我们只是从书本上读到过，例如当不好皇帝却当得好诗人的南唐后主李煜写的有名的一首词：“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们知道这个曲牌子叫《浪淘沙》，还知道它是供演唱用的，但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唱的，就连音乐家和音乐史专家都认为，《浪淘沙》等作为音乐早已亡佚，只以歌词即文学形式保留了下来。
所以一部中国古代音乐史就被叫作“无声的历史”，令人扼腕不止。但是自从发现了云南丽江地区纳西古乐，自从不久以前纳西古乐被最有权威的音乐民族学家鉴定为“在丽江‘出土’的中国道教音乐和唐宋音乐”，中国古代音乐史就不再是“无声的历史”了。１９９４年恍若梦境的中秋节晚上，一小批中国作家惊喜地听到了它的声音，崇高、庄重、清纯，若空谷之风，天外之响，与其说是音乐，毋宁说是历史。
历史求诸远。丽江地区位于滇西北高原深处崇山峻岭之中，为纳西族聚居地，地处偏僻，交通闭塞，这种地理环境对经济发展极为不利，却为保存古老文化提供了非常难得的条件。这儿有被称为全世界至今唯一尚在使用的图画象形文字“东巴文”，有被叫作人类早期婚姻形态标本的摩梭人“阿夏”制婚姻，有中国保存最完整、始建于宋末元初的纳西族居民建筑群大研古城，它们和纳西古乐一样，都被研究者们誉为人类往古文明的“活化石”，就像大熊猫和银杏树被当作“活化石”一样，弥足珍贵。
我们就是在大研古城中一座已有１４８年历史的民宅里听到纳西古乐的。石阶青瓦白墙，颇似北京的四合院，不过没有影壁，月光在天，树影摇曳，天井显得很深。演奏室设在坐北朝南的正屋里，南面无墙，矮凳条桌，地上没有方砖，也不见地毯，只铺着厚厚一层新鲜松针，松软、湿滑，脚感非常舒适，且仿佛嗅得出淡淡的苦松香气。这一切似乎都在提示我们：我们正沿着时间隧道逆向进入历史。
历史以一支叫作《八卦》的曲子宣告开始。那时电灯齐灭，周围点起了蜡烛，香烟缭绕中，笙箫钟磬齐鸣，并伴有浑厚的男声齐唱如像道家弟子诵经，我们便都肃然危坐。
纳西古乐也叫洞经音乐。洞经是道教经典的统称。道教不同于佛教和基督教等外来宗教，它是土生土长的，所以道教音乐有本事吸收了大量民间的和非宗教的音乐素材充实自己，例如前边说到的李煜填词的《浪淘沙》等等，这部分音乐成了道教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纳西古乐的意义，就不仅在于保存了道教音乐，实际上它就是中国古代音乐。难怪原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赵沨说：“云南纳西族能将中华民族的音乐瑰宝如此地保存下来，将对我国音乐史和音乐民族学研究产生重大和久远的影响。”据纳西古乐团团长宣科先生告诉我们，就连《八卦》也不是原型的道教音乐，这支曲子的作者是唐明皇李隆基。这位多才多艺的天子离我们太远了，那天晚上听演奏，除了庄严和神秘，我再没有别的印象。
我比较听得懂的是《山坡羊》。这原是民间曲牌，多用以表现男女情爱，文人们接过之后，题材内容大大扩展。这次给我们听的是元人张养浩的《潼关怀古》，曲调激越，情绪悲壮，演奏家们也极富激情。意趣昂扬处，宣科先生站起来大呼：“合唱队安在？”月辉灯影里，几位纳西姑娘飘然而至，立刻随檀板清歌婉转。以女声抒慷慨，于此时此境，格外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加之张养浩的填词实在是意韵与文学俱佳，尤以前两句写得好。《山坡羊·潼关怀古》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觉得我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好的音乐，尤其当这些年来听够了无情少意也缠绵的诸多流行歌曲的时候。“波涛如怒”，许久许久，那潼关脚下黄河之声仍在我的耳边回响。
他们的曲子还有《水龙吟》、《步步娇》、《一江风》和《柳摇金》等许多支，可惜只有一个晚上，我们没有听全。去年此时，这个团曾应中国音协、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学院和中国音乐学院等９家之请赴北京演出，那次他们带去的曲子有２２支，北京的专家们称之为“国宝”。“国宝”不仅属于中国，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仅近几年就有美、英、法、德、意、荷、日等５４个国家和地区近４万人次关山无阻来聆听这高古曼妙的乐音，莫不惊叹。那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出席演奏会的，就有几位外国人，宣科先生面面俱到，解说时一会儿用汉语，一会儿讲英文，皆流畅从容。
乘月色回程时，我们作家团的团长冯牧轻轻说：以前说“广陵绝响”，我们没有听到过，这不就是“广陵绝响”么！大家说：是呀。但我至今没有想清楚，如此绝响怎样由内地传来彩云之南，又怎样逾千数百年而流传下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