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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忘却的记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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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01-21
第10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不应忘却的记忆
孙少山
11月份的黑龙江省一片冰天雪地,地处黑龙江东部边境的东宁,进11月中旬接连几天阴雨连绵,仿佛进入了夏天的雨季。如此反常的气候使东宁人心里都觉奇怪。11月17日,在东宁县城的西北方向忽然雷电交加,这就不单使人感到奇怪而且是深为震栗了。
就在去年这样一个奇异冬天的早晨,我的朋友打电话要带我去看作为历史遗址的劳工坟,我一听,立刻跑下楼,爬上吉普车。北方深冬的阴雨天倍觉凄凉,吉普车碾压着雨后的沙石路面向老城子沟前进,放眼望去,山岭一片灰黄,没有一点儿生气。收割后的田野上散落着庄稼的败枝残叶,一任冷雨飘零。路两旁的杨树直直地站立着,光秃秃的枝丫在阴沉的天空下欲语还休的样子。
老城子沟是一个300多户人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村子。约有1200多口人。在冷清的街道上踱步,人家房后的园子总让我感觉到像当年我的后园。这是因为农民的后园,一到冬天,那景致大都是一样的。最触动人心的莫过于那几棵沙果树了。稀疏的树枝在失去了果实之后,无可奈何地呆在黑色的房檐下。叶子全都落光倒也罢了,偏有那么几片被虫子打上茧的残叶却吊在枝头任凭风吹雨打也不脱落,以它们丑陋的形象来装扮这冬的荒凉。暗红色的树干被夜来的冷雨湿过,有了幽幽的光,如泪的脸。
劳工坟就在老城子沟村的北山上,约有三五里之遥。吉普车要挂上前驱动,四只轮子一齐用力才能爬上山去,有好几次在泥泞的路上横了过来。路上有两道很深的马车辙,吉普车跨着走也不是,顺着走也不是,但司机信心百倍地和方向盘搏斗着。他甚至很自豪,什么他妈的奔驰、林肯,到这儿来全得趴窝,全比不上他这台破吉普。
一看到横陈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的这些劳工的尸骨,我立刻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冬天竟然下雨,为什么雷电交加,这些尸骸被揭掉土层裸露出来的那一刻,天也震惊了。我想到了“天哭”这个词。
一台电影摄影机,两台录相机,数台照相机,都准备拍照。我分不清这些人都来自哪些单位,只知道有东北烈士纪念馆的。他们说这是日本侵华时候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劳工坟。
没有比这更“草草埋葬”的了。距地面仅挖下去十多厘米,掘开18具,分三行,上头两具,下两行每行八具,下一行几乎全部腐烂,有的仅余几块大骨。据介绍,这一片荒岗一垧多地全埋葬着劳工尸骨。因为有雾,看上去茫茫苍苍像没有边际。
别人在围着忙碌,我掉头走开,面对着这片生着野草和灌木的荒野,泪水流下面颊。由于生活经历不同,除了像他们那样怀着深深的同情之外,我还有一种恐怖。这些坟包几乎和平地一样了,仅能看出上面生长的蒿草和灌木要更茂盛一些。这是一片平缓的山野,它们就这么一个一个排列开去。每行相距一米半左右,每个间隔一米,比较整齐,这是不同于一般“万人坑”之处。
他们都来自吉林省的榆树县。来时4700余人,回去时仅有700人。数千具尸骨埋葬在这片荒岗上,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踩着湿漉漉的羊胡子草走。他们的尸体肥沃了这片贫瘠的山岗,羊胡子草因此而长得特别茂盛,即使现在都已枯萎,仍能严严地覆盖住地面。脚下的柔软使我想到那些血肉之躯。羊胡子草和灌木的根须不折不扣地是扎在他们的身躯里,吸取他们的血肉在生长。羊胡子草是东北一种很奇特的野草,秋天来临时,它细如胡须的叶子从梢尖开始枯死,但,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冰雪覆盖之下,在草心那儿仍能保持住一点儿碧绿。到春天,这点儿碧绿便向叶片儿浸染开去。这是严寒地域里唯一的不死草。
灌木稀落落地散布在荒地上。它们也都湿漉漉的,忧郁地站立在雾气中。雨停了,雾却不散,像棉絮一样缠绕着灌木丛,好像永远没有散去的那一天。摄影机录相机都在等待着雾消散能有阳光,然而没有一点儿风,谁能驱散它们?
抗日战争时期,老城子沟有一日本军需仓库。据今年71岁的李有财讲,这些仓库里存的大部分是大米、白面、小豆等。他说还有个油库,汽油存在半地下的掩体里,但另外两位老人说他们没有看见过这汽油库。他当年赶着两个轱辘的小马车给日本人运粮,所以叫小马车是因为当时这一带的马车全是四只轮子三四匹马拉的大马车,而他赶的车只有两匹马。因为主要是短距离倒运,小马车便利。18岁的李有财和这些来自吉林省榆树县的劳工每天都有接触。这些劳工负责装车、卸车、倒库。因为要防止霉烂,必须不停地倒来倒去。他们吃不饱,劳动繁重,常倒下就爬不起来了。有一位民工因为偷吃了一块豆饼,被剥光衣服站在一个豆饼上示众,旁边一只大狼狗龇着牙看守他。冬天没衣服穿,很多人都冻死在工棚子里。招工时只要35岁以下的年轻人,并且六个月一轮换,然而仅六个月,这些年轻人就很少能熬下来。一个个死于劳累,饥饿、寒冷。
从掘开的18具尸体看,没有一点儿衣服的痕迹,全部腐烂。有两具尸骨上残存三两个白色的蚌壳纽扣。这是单衣的纽扣。一种可能是他们没有棉衣,一种可能是棉衣的纽扣也是布制作的,已经腐烂。埋葬得如此之浅,可以确定是冬季。
有一具尸体上残存三枚硬币,不是铜制,或铝,或镍,其中一枚已烂掉1/3。还有一具保存一枚顶针,这大约是一位很勤快的人,他临死还缝补过他那破烂的衣服。另一具尸骨上有一小段极窄小的皮带。这就是18具尸体仅有的遗物。
18具尸骨中有四具没有脚。毫无疑问脚是生前被切去了。
我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胫骨切去的断茬。这使我心头一颤,断茬平整光滑。凡是干过木工的人都知道,要取得如此整齐的断面,只有用锯,斧、刀都作不到。这是活生生用锯截去的。也有人说可能是用铡刀,咔嚓一声……
人类所能达到的残酷已经无以复加。而这正是日本武士道的特征。他们的剖腹自杀便够惨烈够血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没有这样的自杀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尚且如此,对待别人的身体当然不在话下。
大雾依旧弥漫着山岗,时已近中午,不能再指望日光,他们开动摄影机。其实这又有什么用处?面对着这一具具年轻的尸骨,你才会感到什么赔偿啦、道歉啦、忏悔啦,全都是一些轻飘飘毫无意义的字眼儿。即使录下相,播放得全世界都观看,又有什么意义?当时的日军司令冈村宁次都无罪释放,难道还能要他的孙子来承担罪责?
这是希特勒也不能与之相比的暴行。他们杀害的不是战俘,不是反叛者,而是为他们流血流汗搬粮食的顺民啊!
仅一个军需仓库就死亡数千名中国劳工。关东军那么庞大的铁路工程、公路工程、桥梁工程、军事工程,死亡的中国劳工何止百倍千倍!可以说,人间的数字是绝难统计清楚的。
人类的智慧为人类生存提供了可靠的保障,同时也消解了大自然赋予同类动物之间的那种防卫机制。这使人类可以杀害同类时不受保护机制的约束。而同时智慧又没能给我们每个人都提供一颗善良的心。这才是最危险的。我们如果不能清醒地认识这一点,我们将永远不能免除灾难。
气候是如此反常。白茫茫的雾把人的视野限制在了这片杂乱的荒岗上。我想看一看我们所处的位置,却只能看到这众多的灌木丛,蒿草,红柳,枯死的蒿杆儿,在冷雾中默默站立着。
这些尸骨都很壮大,完好的牙齿表示着青春年华。他们并没有上脚镣,人身还是相对自由的,如果逃跑,还是有可能的,然而他们被那一线生还的希望给束缚住了。身边的一个个倒下去之后,他们抱侥幸,觉得自己可以支持下去。最终还是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不知那时他们悔恨不悔恨。
已过去了近50年,这些冤魂们就像这雾一样盘结在这片荒岗上。他们永远也回不了家乡,这里成了他们的家园,只有在月圆的夜晚,他们坐在一起,才谈论起榆树县家中的老房子和难以相见的爹娘。大部分时光,他们都无声忍受着风吹雨淋,默默地看着春来春去,默默地看着花开花落。
人们已经把他们遗忘了,只有李有财还时常赶着他的两头牛来光顾一下。牛吱吱地啃着羊胡子草。草的根须在他们的胸膛里,心脏里,脑袋里,骨头里,欢欣鼓舞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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