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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走那一条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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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4-01-26
第3版()
专栏:

不能走那一条路
李准
编者按:小说“不能走那一条路”,原发表在去年十一月二十日的“河南日报”上。这篇小说,真实、生动地描写了几个不同的农民形象,表现了农村中社会主义思想对农民自发倾向进行斗争的胜利。这是近年来表现农村生活的比较好的短篇小说之一。

这几天,人人都在谈论着张拴卖地的事情了。
俗话不俗,“要得穷,翻毛虫”。张拴本来日子倒也能过,四口人种着十几亩地,要是不胡捣腾牲口,地种好,粮食也足够吃。可是他这个人偏偏好掂根鞭杆转牛牙绳,今年春天把一头红牡牛换了个小叫驴,回来做不成活,没喂够十天又卖了。算下来赔了二十多万,想再买个牛犊,也买不住。这时乡干部对他说:“张拴你不要胡翻吧!‘翻拙弄巧,袍子捣个大夹袄’。”可是他偏不服气,向他妻妹夫借了一百万元,一下子到周家口赶回来两条老口牛。到家偏偏碰上麦前霜灾,牛卖不上价。借草借料喂到犁旱地时候,好容易才算推出手,算下来一个驴价赔得干干净净,又欠下他妻妹夫几十万元的账。
“蹋下窟窿背上账,像黄香膏药贴在身上。”张拴是个小农户,经不起这波折,黑夜白天怎样打算,也过不去这一脚。他妻妹夫见天来要账,连襟亲戚,惹得脸青脸红,他也不想再说软话,就心一横:“卖地!卖‘一杆旗’,拣好地卖,看有人要没有!”
这“一杆旗”本是村子里头一份好地,形状是三角形,紧靠着流水壕。一年两茬起,谁见谁眼红,是村里有名的“粮食囤”。张拴咬住牙卖这块地,一来是好卖;二来是他算着这二亩地能卖一百多万,剩几个钱再去捞一家伙。因为种地他既种不好,同时他也觉着种地老不解渴。
一提起张拴卖地,村里人都估摸起来了。有人猜这家,有人猜那家,谁也不能肯定。因为有几家解放后是活泼点,可人家也不一定买地。有两家中农虽然能买起,但是整天装穷,打量他们也不敢动这大本头。最后算是猜到宋老定身上。都知道他这二年翻过来啦,二儿子东林又是个木匠,每一月汇回来几十万。老定又早就吵着要置几亩业,可是还有人不相信,因为他大儿子东山是个共产党员。

“人眼是秤”,这句话一点也没错说。宋老定今年一连接住东林八封挂号信,一封一封里都有钱。这算把他愁住了,他一辈子没穿过一双洋袜子,可是也舍不得买,他只是把这些钱攒着又攒着。东山今年春天买豆饼,向他要过一次钱,他没给,又一次是互助组里预备合计在下凹地打一眼井,东山又向他要钱,他说:“这几个钱我有用处,到以后你就知道了。”东山是个硬汉子,他不想到爹手里掏这几个钱。不过最近,他才看透他爹原来是想买地。
宋老定一听说张拴要卖“一杆旗”地,就像他先前娶媳妇时花轿到门口那一会一样,心里又急又高兴,可又没法出去对人说。这几天他东跑西跑地打听着。吃清早饭时就一本正经地把东山叫到屋子里,兴致致地说:“张拴卖地那事情这几天咋说哩?”东山简单地答了一句:“人家不准备卖。”
老定半天没吭声,东山端着饭碗出去了。
夜里,东山回来得很晚,见他爹叼着烟袋,不住气地吸。他妈在一边打盹。
老定看见他回来,就问:“区里有人找你,见他没有?”
“见他了。”东山说罢很想再说些话,可是他没想好应该咋说。老定是专门等着他要商量买地的事。他想着东山有个别脾气,年轻人得慢慢顺说。
屋子里静得像没一个人。还是老定先开口,他趁趁摸摸地说:“我今天见王老三,他说张拴赌咒要卖这块地。‘一杆旗’这块地我摸底,那是黑氯土。只要下猛雨水一灌,比上大粪还来劲。”他停了一下使劲地又吸了口烟说:“土地改革时分给张拴,我就想着咋没分给咱。不过咱是干部,当然不能跟他争这块地。现在要是他卖,咱可不能错过这机会!”他说着盯着东山的脸,又说:“做庄稼人啥贵重,还不是得有几亩土!”东山知道他要说这些话,正预备回答,老定又叹了口气说:“我要钱弄啥?还不是给你弟兄们打算,我能跟你们一辈子?”东山笑着说:“张拴那地不卖了,你别听王老三瞎扯。”
“他不卖!”老定笑了笑:“恐怕他那一屁股账没人给他还!”“他没有多少账。”东山接着振了振精神说起来:“今后晌我和他商量了。卖地不是办法。张拴又不是有三十亩有五十亩,就那十几亩地,卖了咋办!咱和张拴家从前都是贫农,他现在遇住困难,咱要帮助他。咱会能买他这地!”老头听得不耐烦,他风言风语听别人说过:“东山是党员,他不会买地放账。”他想着大概儿子是因为这不敢买,就气冲冲地说:“咱咋不能买?就别人能买!买地卖地是周瑜打黄盖,一家愿打,一家愿挨,两情两愿,又不是凭党员讹他的,有啥不能买!”东山猛不防他爹会说这样话,自己一急就说:“爹!话不是这样说的!张拴卖地是不错,可是他不卖地也行,只不过需要借几十万块钱,咱不能看着人家破产。我已经答应借给他五十万块钱……。”老定没等他说完就问:
“你啥时候承当他?”他翻着两只带血丝的眼。
“今后晌承当他。”东山话还没落地,老定忽地一声站起来了。脸别的通红,脖子筋起得大高,他像疯一样喊着:“这是东林挣的钱,不是你挣的,你借!你借!你咋没有把我借给他,你咋没有把你妈借给他!”
老头气得衣裳一披出去了。东山娘也被惊醒了。她埋怨着说:“你妹子有喜事啦,我问他要过几百回钱,想买点东西他都不给。就想着买地,你还和他争个啥!”

父子俩闹这一场气不要紧,可慌坏了东山媳妇秀兰。她先跑到麦场上解劝公公,叫他回去。老头冷冷地说:“我不回去,我想坐一会!”接着他又缓缓地交代说:“不用扯旗放炮的,不要弄得谁也知道了。”
秀兰急忙回到家里,东山正躺在床上出长气。
“生气了,是不是?”她微笑着坐到床沿上。
“我也没啥气可生!”东山故意装出平和的样子。秀兰接着埋怨他说:“你还不知道咱爹那心事,他早都把算盘打好了。他给老二买地就叫他买,你管他做啥哩!”东山一听秀兰说这话,就猛地坐起来说:“你怎么也说这话!现在不是说咱买或者别家买,问题是不能看着张拴把地都卖了,他以后怎么过!遇住这种事就得想办法解决。共产党员不是挂个牌子呀!”接着他又缓缓地说:“我自己知道我没尽到责任,麦前我由张拴地边过,看见他地里麦长得像香一样,我就觉得难受。都是贫农,明知道他种庄稼没习惯,也没有去帮助他。赶集人每逢由他地边过,说:‘看这块地的麦,赔不了籽种!’我脸上就像被打一下一样。像你说的我只管自己就好了。”他看着秀兰嘴撇得像个菱角,就用指头捣着她的额头说:“亏你是个青年团员!”
“你别动手么!”秀兰拨开他的手说:“我问你,你在我跟前耍枪哩,在咱爹跟前你咋不说哩!你既然能说这些,为啥不在咱爹跟前说?”东山笑着说:“我没说完他就走了,我有啥办法!”秀兰故意绷着脸说:“我也得批评批评你。平时你见他连句话也不说,亲父子爷们没有坐到一块说过话。你饭一端,上街了。衣裳一披,上乡政府了。你当你的党员,他当他的农民,遇住事你叫他照你的话办事,他当然和你吵架!”她说着嘴一撇一撇的。东山笑着说:“你倒给我上起课来了。”不过他心里可挺服气。秀兰接着正预备说下去,忽然院子里响着老定“扑蹋”“扑蹋”的脚步声,东山急忙摆了摆手,秀兰住了口。老头到屋里后,东山静听着上房的动静。没听清楚他娘说了句什么,老头接着拉住嗓子说:“他借钱他就借,只要他有钱!那怕他借给人家万贯江山哩!”秀兰推了推东山,吃吃地笑着说:“这是叫你听哩!”

太阳刚露出鲜红的脸,村子里的早晨是冷清清的,隐隐的吆牛声在田野里喧闹着。
宋老定没有上地,他整整一夜没睡好觉,翻过来,翻过去,老是想着买地这一件事。天明一起身,他就去到王老三家里。
王老三解放前给地主当过账房,过去在村里跑来跑去,也算是个“事中人”。这几年村里人没多理他,不过他却挺会巴结人,见老头老婆婆们就给他们“占六爻课”,见了干部就想尽方法说说进步话。过去看见宋老定,眼角就没扫过他;现在他看见村里群众挺拥护东山,见了老定就格外亲热起来。宋老定买地这件事和他商量过,他就跑得像梭子一样。
老定刚跨进他家大门,他就迎上来说:“咦!老哥,我昨天就预备去找你,张拴那事有门路了。”
“听说他不想卖了?”老定慢吞吞地问。
“沤两天也不要紧,反正有我哩。他想借几个钱,不卖地,我说:‘你不憨吧,该卖就得卖,不受那洋症,借钱还是得还账呀!’他心里又有点活了,你放心!”他说着又附在老定的耳朵上说:
“保险能买到你手里,这地便宜着哩,明年一季麦就把你一多半本捞回来了。”老定讨厌王老三挤眉弄眼地说话,他说:“他真不卖咱也不强买。”王老三这时却拍了一下他的肩头说:“老哥这机会不多,可不能错过!咳,你呀,现在有二十来亩地,再买个十几亩,能飘养住个长工,就雇个长工。”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出一辈子力啦,该歇歇了。”老定听他说着,搭拉着头半天没吭声,他脑子里嗡嗡直响。他在想着:“我真的要雇长工吗?我是扛了十八年长工的人呀!”他走出王老三家大门后,他想起来王老三过去给地主跑着买地也是这股子劲,他又想起在朱家扛活时,掌柜们在大麦天,看着别人黑汗白汗干活,王老三也是摇着扇子站在一边看,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去你娘的吧王老三,你是专会浮上水!”
他一步一步地踱到麦场里,一排麦秸垛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看这个,比比那个,他想着,“我只要把张拴几亩地买下,哼,到明年麦天就看出谁的麦秸垛大了。”他看着看着自己的麦秸垛慢慢地大了,好像有一群长工在自己场里做活……。他又看那边张拴的麦垛慢慢的小了,小得像草篓子那么大。他猛然想起张拴那一群孩子,在他眼前那一群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地向他跑来。他急忙掂着脚走到家里。
秀兰正和婆婆在厨房里烙馍,两个人一问一答正说的有劲。老定听见媳妇说:“我爹呀!他还是老脑筋……”就赶快站在院子里歪着头听起来。
“他还不是为你们。他已经半截入土了,还不是为你们打算。人一年一年多了,他能不为你们打算!”老婆这样说着。秀兰却笑着说:“俺们才不叫他打算哩。现在咱是互助组,过年咱村要是成立合作社,咱就参加合作社。将来能用机器种地,还发愁没粮食吃!”老定听着气的胡子都立起来了,他想着遇住个犟儿子,又碰到个别媳妇。
吃饭时候,秀兰端上了饭。老定脸在一边扭着看都没看。秀兰说:“爹!看凉了,吃罢。”他像没听见。停了一会,他忽然向东山娘说:“我不吃了,我去集上吃肉哩!”他说着抓住几个馍,气忽忽地说:“我给谁省哩,我把八股套绳都拉断了,还落不下好!”他眼睛一翻一翻地瞪着秀兰,秀兰脸朝着墙在暗暗地笑。
老定确实到集上吃了一顿。不过他没有吃肉,他只吃了一碗豆腐汤煮馍。

老定和东山闹气有个特别地方,就是越生气越别着干活。那怕是一个人耩地,一个人帮耧,两个人一晌能不答一句腔,可是谁也不会蒙住被子睡大觉。
春天时候,因为借车,老定不愿意借给人家用,东山却承当了人家。两个为这事闹了一场气,足足有十天没说话。这一次闹气,老定想着最少得半月不答腔。
天快黑的时候,东山开完党支部会议回来,老定正在喂牛。就装着添草没看见。却不料东山问着:“爹!咱那谷子割后,那块地种成豌豆吧?”老定猛不防儿子会问他。他看了看东山的脸,脸上带着笑,虽然笑得不自然,他知道儿子是来和解来了。就慢悠悠地说:“行吧,那地就得调调茬。”说着就坐在院子里捶布石头上。他想着儿子大概是愿意买地了,就趁趁摸摸地说:“你还年轻呀!啥都没有置几亩土算事!地是根本,我活着不能给你弟兄俩买十亩八亩,我心里总是下不去。你怕啥哩?有我出头买,谁敢说啥。咱也不能光吃花卷馍,咱也得打算打算吃个白馍。哼!敢说咱每年再添六亩旱麦,”他说到这里一挥手说:“麦子就见年吃不完了。”
“咱现在粮食也不是不够吃!”东山蹲在地下说了一句。
“不错呀!有是有,可总是不宽绰。”
东山想着他爹还是这样固执。就把话转到庄稼上。他笑着说:“咱东地那四亩谷子,你看今年能打多少?”老定思摸了半天说:“最少也能弄它一千三四百斤。”东山知道他爹一说别家庄稼好就眼红。就说:“林旺家那谷子今年一亩地能打一大石。人家组里那十九亩谷子一块强似一块,和咱那比起来高一筷子。”老定每逢听见这话就不服气,他哼了一声说:“只要舍得往地里上东西,谁的地也不是‘斋公’。”东山急忙说:“不错,可咱就没有上。咱今年春天要用十万二十万买点细肥上到地里,何止多打三五百斤粮食。”老定说了半天,结果又被东山揭住今年春上的事情。就又变过来说:“光上粪也不中,那得看地里啥土质。林旺那块谷地过去是咱的哩,我能不知道,一块地净是黑氯土,可养苗啦。”东山唯恐他不这样说。听他说到这里就说:“咱咋会把那块地卖给何老大了?”他说着带着埋怨口气。老定看了看孩子的脸,叹了口气说:“你也不用埋怨你爹,提起来这事,我浑身肉都直颤。民国三十二年,两季没收,偏偏你妈就害了月家疾。我那时候正被朱家开消了,回来只得见天推一车子煤卖卖,弄几个钱给你妈拾付药。你那时还小,你那个小妹子咋蹧蹋啦,你娘在床上躺着,我得见天抱着她挨家找奶吃,想叫你外婆来,咱家没粮食;我得做饭,侍候病人,起五更还得去推煤,结果把你那个小妹子活活饿死了。”老定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他停了一下咬了咬牙又说:“等你妈病好,蹋下一屁股账,麦口期吃地主五升粮食,到麦罢还一斗。四亩地卖给何老大,算下来也不知道找了多钱,反正只够打发药账。”他接着搭拉着头说:“就是那年才把你送去学铜匠,你才十三岁!”他说着偷偷看了看东山从小受过折磨的脸。
“那时候也没人救济救济咱?”东山反问了一句。
“救济!乡公所只差没有把穷人骨头磋成扣,有钱人只怕你穷不到底!”他说着咬着牙又说:“那像现在……”他说到这里猛的停住了。东山看出了他爹的心事,他叹了口气,徐徐地说:“张拴现在家里情况和咱那时差不多。”他想了想又说:“咱那困难要是放在现在,就卖不了地了。现在共产党领导就是这样,只要你正干,下力,遇住事政府和大家都能帮助,是叫大家慢慢都提高,不能看着叫那一家破产。”
老定没吭声,他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蹦蹦乱跳,脑子里像黄河水一样翻腾着波浪。
东山看着他爹那样子,就慢慢地说:“爹!过去地主是只恨穷人穷不到底,现在大家是互相帮助,你吃过那苦头,你知道那滋味,咱不能走地主走的那一条路。”老定仍然没吭声,他只觉得脑子里像响起来。
晚上,老定老早睡了。东山和秀兰都挤在爹屋里和他娘扯闲话。他们算着今年的谷子、玉蜀黍、红薯一共能收多少,算着算着把老婆婆算得眯缝住眼睛,嘴再也合不住了。
秀兰笑着说:“过年咱种黄谷子,搁住劲,保险咱也能一亩地打五六百斤!”东山娘说:“不胡说吧,谁家一亩地能打五六百斤。”东山紧忙接着说:“有呀娘,俺们参观县农场那谷子,就是能打那么多,将来用机器种地,打的还要多。”秀兰抢着说:“娘,娘你不记得?省里来那电影队演那‘幸福的生活’电影,那大片大片的麦子长的多好,谁看见谁眼热,收麦有收麦机,场里有打谷机;你不记得后来收了麦子,犁地机器一下子犁多宽!”东山娘听到媳妇说起这个电影嘴合不住地说:“真是,看人家机器种、机器收的;吃饭摆的一桌子都是菜,穿那衣裳都是明晃晃的,那日子过哩真舒坦。”“不的咋叫幸福的生活哩!娘,咱们现在是互助组,条件够了,就要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再慢慢发展,等将来成立了集体农庄,就也要过那样的幸福日子哩!……”秀兰还想继续讲下去,可是东山截着她的话说:“幸福日子是总要来的,可就是得照着正路走,不然,有的农民翻了身,收入多了,他不走苏联农民那条路,光想放账、买地,就要变成富农;有的遇见两件啥事情,背了账,倾家荡产。可是有共产党领导,是不会叫农民走老路的,一定要引着咱走苏联那条路,要搞互助合作。”秀兰说:“互助合作,就会不断提高生产,收入多了才好支援国家建设,有了大工厂,制造拖拉机……”老婆婆用笑眯眯的眼看着秀兰说:“看你懂得多少吧!”秀兰看着婆婆嘻笑着说:“俺们团里都学过多少遍啦。娘,只有互助合作起来把庄稼种好,才能多打粮食。”老婆婆好像给发现了什么新的问题似地叹了口气说:“要说也就是,南岭上咱那二亩麦,几十年都是拉一小车,今年一下子拉了两大车。地种好真是一亩顶二亩。”秀兰接过来说:“两大车!过年你等着看。过年麦秸垛你看能比今年大多少!”
小俩口你一句,我一句,一直说了小半夜,最后还是他娘催他们说:“都去睡吧!”才算走出屋子。东山娘正准备去睡,却不防老定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说:“他们都走了?”
“你还没睡着呀!他们走了。东山后晌和你说啥哩?”东山娘问。
“还是说买地那回事。”
“究竟还打谱买不买?”
“我也拿不住主意!”

秋天。柿树林成行地排在地边上,密密的绿叶子,交织在一起像一团帐幕,细细的枝条上,挂着绿色的柿子。
宋老定脱了一只鞋子,坐在柿树林下的高圪?上。他看看天,天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彩。他看看地,田野里的秋庄稼蓬蓬勃勃地像比赛一样往高处长着。特别是他跟前的一块高粱,穗子扑楞开像一篷小伞,缀满了圆饱饱的像珍珠一样的果实。
“地种好真是一亩顶二亩。”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又想起来这几天他老想的事情了。
他想着千说万说还是多几亩土算事。以后东林们分家时,一个人能分一二十亩地多好。孙子们早晚提起来说时:“经我爷手买了多少地!”他们也知道他爷爷是“置业手”。他又想起来王老三说的:“过年一季麦就把一多半本捞回来了!”谁嫌地多,全村里地都给自己也不嫌多!况且这是买“一杆旗”这块地,全村头一份好地,不能错过这机会。他想着想着,站了起来一直走到“一杆旗”地里。
这块地张拴准备种旱麦。眼看快该下种了,还没犁二遍。地里长满了狗尾草。老定对着这些荒草叹了口气。
他从地里抓起把土,土黑油油地在吸引着他,“还是得买下这块地!”他说着看了看四下没人,就沿着地边走起来,想步步看究竟这块地还有二亩四分没有。
他由地角仔细地步着,刚转过身子,猛地看见了地中间一堆生满荆梢的黄土堆,那是张拴他爹的坟。
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本来想不看,可是眼睛却老是往那里瞅。他想起来张拴他爹那样子。张拴他爹是解放前一年死的,耍了一辈子扁担,临死时还没有一份地能埋葬他自己。张拴把他爹的棺材在破窑洞里放了二年,一直到土地改革后,才算把他爹埋到这块地里。他对这事情是一清二楚。他想起来张拴他爹临死时对张拴说:“早晚咱有地,再埋我这老骨头,没有地就不埋,反正我不愿意占地主们的地圪?头!”他想起了这话,又想起解放前那几年受的苦,鼻子一酸,眼泪直想往外涌。没步完地就赶快回村子去了。
到村头碰见长山老头正推了两半布袋麦。他就问:“到集上卖的?”长山老头笑着说:“不,借给张拴的,听说他准备打席,借给他去合作社卖了买苇子。”
“你今年打的麦子老多呀!”老定由不得说了这一句。
“多不多吧,反正够吃了。这放在家里干啥,我又不预备买地!”长山老头这么一说,老定脸刷的一下可红了。长山老头推着麦上村东头了。老定看着他的背影,直想追上前去也碰他几句,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有点理曲,他最后说:“你才有几个钱啦,烧哩!”

吃罢晚饭,院子里是一片白朦朦的月光,几只蟋蟀在椿树下吵闹着。老定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他老是觉得一大群声音在烦搅着,一会是蟋蟀叫,一会是洗碗的叮叮当当声,一会又从厨房传出来秀兰和婆婆说笑的声音。
“真是乱!”他说了一句,脑子又赶快转到白天所碰到的那些事情上去,杂乱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这时由大门进来个人,叫着:“东山!”老定一听是张拴的声音,就说:“他去乡政府了。”他又立起来说:“张拴!你来这里坐坐。”谁知道张拴一问东山不在家,就慌里慌张地说:“不啦,不啦!”三脚两步地跑出去了。
“这小伙子见我就像见狼一样!”他思摸着踱到屋子里,东山娘问他:“张拴还卖地不卖?那钱借给他不借?”“地不卖了吧,有互助组帮助就行。咱那钱可不能借!”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他侧耳听着是东山和张拴的声音。又听见东山悄悄地说:“坐到我屋吧!”两个人都去屋了。老定这时候听着下边屋里叽叽哝哝,就再沉不住气了。他看东山娘一眼,轻轻走出屋门,又觉得鞋底子老是响,就把鞋子脱在门槛外,赤着脚,立在院里窗子下。屋里这时正谈得有劲,他听见张拴说:
“人就怕一急没了主意,那几天我真没法子了。我想着‘想治疮不能怕挖肉’,卖!就想起来卖地。心里想着:‘终究是不够一担挑了’,再去周口赶一趟,捞他一家伙,万一走点运气,就挣回来了。”
“你看你这打算多怕人!”这是东山的声音:“光想吃飞利!不好好劳动生产那会行?现在可不是旧社会那时候。你还是打几个月席,以后好好种住地,可不敢再胡捣腾牲口了!”
“你那一天和我说以后,我就决定照住你说的办,决定不卖地。你嫂子这几天也理我了,一想出办法什么都有门路了。人就怕遇住事没有人商量。你动员长山伯先借给我五斗麦子,他说:张拴!谁能没点事!”
“信贷社那二十万能借不能借?”
“信贷社主任说没问题!后来他们说三个月期。现在就是看你这里能借点不能!差也是三二十万。”
老定在窗子下听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听见东山说:“我爹总是打不通思想。他今年六十多了,我也不想叫他生气,他受了一辈子苦,弄几个钱自然金贵。不过你放心!有共产党领导,决不能看着叫你弃业变产,大人孩子流落街头。我预备把俺这互助组的人召集起来说说,大家集合一下帮助你一把。”
老定想着平常看着孩子冷冷的,却想不到他心里会想到怕自己生气,他又听见东山说:“你别着急!长山伯借给你点,信贷社贷给你点,我再找几个人,大家再给你凑点,你就可以搞点副业生产了。另外找人和你妻妹夫说说,等你在生产中有了收入,再陆续还他的账,这就过得去了。”
“东山!”他听见张拴激动地说:“你是怕别人说闲话,你放心!我知道咱村老少爷们都知道你这人,你是共产党员,不论谁提起你都说好,谁的心公道,谁见天为群众打算,村里人都知道。”接着他又轻轻地说:“谁也知道你有个糊涂爹,不会怪你。”他这句话说的特别轻,可是老定却听得特别清楚。
“我爹这二年也有转变。你知道前年我参加互助组时,和他生那气。现在在组里,一些小事也不怕吃亏了。他干的也很下劲,我就想着过去我和他硬别也不行。像这次他要买你地,经过我劝说,昨天口气就变了。他说:‘张拴家那地咱不能买,过去我和他爹在一块推了几年煤,都是穷人,咱不能买他的地。’就是借钱这事他怕张风。”东山说着笑起来,张拴却接着说:“我也知道老定叔,他这人是直心人。他过去也给地主划过十字,他知道那卖地啥滋味。我爹常说:‘我和你老定叔将来死后都免不了给人家看地头!’谁想来了共产党,要是我爹活到现在……”
老定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用手使劲的捂住要流泪的眼,走到屋里,像一捆柴倒在地上一样倒在床上。

八月的清早,像秋天河里的水一样明朗、新鲜。
熟透了的秋庄稼,随风飘荡香味,风徐徐地把这香味吹到种这些庄稼人的笑脸上,吹到他们心里。
宋老定只从昨天晚上听了东山和张拴说话以后,大清早就起来去地里找东山,他准备和东山商量一下,决定先在下凹地头打一眼井,秋后再安装一部水车。他顺着一块高粱地走着,恰巧碰见张拴由对面走来。他正想上去打招呼,张拴好像故意回避的样子急忙拐到高粱地里。
“张拴!张拴!我有话要和你说!”他大声喊着,张拴只得从地里走出来。老定说:“后晌到我家给你三十万块钱!”
“借给我的?”张拴瞪着眼吃惊地问。
“不借给你难道我还想买地!你记住:你以后要不好好下劲种地,连你爹都对不住!”
他说罢后,就一直朝东一步一步地迎着太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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