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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得太早的悼念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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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02-23
第12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来得太早的悼念
卫建林
差不多两年,俊山大半在医院度过。
上次去医院,劝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静养以待康复。他只是哀叹如今读书的贬值,和读书人的贬值,说同室一位老者,怎样地渊博仁厚,患不治之症,仍旧手不释卷。其后略略好转,又埋怨医院的种种不便,想写点什么,手边偏没有适宜的资料。到家里看他,书桌已经摊开稿纸。他双颊带了病态的晕红,伸出瘦瘦的手指,精神并不委顿,急急地向我讲述著作的计划和帮助青年看稿的意愿。然而不过两三个月,复入院卧床,夜间竟须吸氧维持了。我想,平安度过这个冬春,一定要他到外地休养,散步,睡觉,至多翻点闲书。
恰逢俊山主持编辑的《十三经直解》出版。他的妻子玉华女士自医院打电话来,说该写一点介绍的文字,但是厚厚的六大卷,读一遍至少要半年,俊山不愿麻烦别人,于是卧床口述,由她记录。12月2日,文章在《人民日报》刊出,叙述十三经的由来、内容、地位,兼及各代注解和沿革,再论《直解》的特点。不过千余字,思路之清晰,评语之切当,令我增了希望,也增了忧虑。几分钟连续谈话,已经吁吁气喘;这要耗费怎样的精力呢。
12月23日一早,便有噩耗传来。我急急赶到医院,在他的遗体前,一手扶着玉华女士,唯有默默流泪了。
大约十多年前罢,俊山自江西来信,说正在准备材料,打算写陶渊明,后来信中也偶尔提及此事。但我并未深想,以为他就朱东润先生专攻中国文学批评史,长期在出版社作编辑,写传记比较地得心应手。1991年他调北京,塑料袋提了一尺高的手稿,嘱我写序,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
30万字,自己抄写,极少连笔和涂改,字体娟秀圆熟,外柔内刚;便是这手稿,已经是艺术品。我一页一页读下去,惊异于他对那段枝蔓纷杂的史事的把握,惊异于他对那时人物、服饰、环境、典章习俗的描写。他以学者写小说,何尝懂得不知所云,东拉西扯,和专在裤裆里寻灵感,自然也没有资格上地摊。先前读他的《元代杂剧赏析》和《汉文指要》,感佩于他的博学和严谨。然而实在不曾想到,即令创作,他也有如此的才情。
他有陶渊明的平和沉静,却并不孤傲洒脱,何况有太多的执著和认真。固穷守志,与世无争,为人作嫁,编稿、改稿、写稿,以至于让出晋升的机会和应得的荣誉,无须慷慨陈词,并不觉受了怎样的委屈。工作照样,在他,是经年累月,坦然而无怨无悔的。然而他自有耿介不阿、路见不平的忧愤,自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悲凉。这忧愤和悲凉的沉积,无伤于欺世盗名,无伤于纸醉金迷,只是徒劳地苦苦折磨了他的魂灵。
忽然记起了他两封来信里的话。一封写于1982年12月12日:“建国后成长的知识分子,都知道国家不富裕,人民不富裕,不向国家提出生活的要求,而只知道多做事,于祖国的强盛献出一些力气,然而力不能支,积劳成疾,死的太多了!”另一封写于1985年12月15日:“历史需要我们拉车。小的坐在车上跳迪斯科,我们这一生只好拉车到死,不会有新处境。我想,不论在哪儿,总要为人民做点有益的事,哪怕细小得如秋毫之末。这一点,或可告慰关心我的挚友。”
俊山不解升官的秘诀、发财的捷径,海鲜桌上的菜单,卡拉OK灯下的扭动,只将勤苦和天分,专注于做事。那代价,便是他的清癯瘦弱、沉疴不起,使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来得太早的悼念!
有人说陈俊山迂。比之混人生于钱眼,找乐趣于乌纱,身不脱名缰利索,这迂,越发绝无纤尘,越发清澈晶莹。他默默地生存,默默地劳作,竭了全力付出,稍有回报即局促不安。他并非登高一呼的豪杰,并非所向披靡的猛士,只在文坛的一角,作大木挺拔的土壤,作名花脚边的绿茵。古木入云,名花溢香,或许已经忘却他的辛劳和汗水的罢。然而这无声的付出,却正支撑着文坛的现在和未来。
1994年12月2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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