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路遥 [复制链接]

第12版(副刊)
专栏：

　　忆路遥
潘欣欣
１９９２年，如此时一样的深秋，路遥离开了我们。３年来，我一直深深地怀念他。
１９８８年７月中旬，我为了拍摄根据路遥同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而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自北京出发去陕西找路遥。他是陕西省作协副主席，于是我先到西安，在西安仅作短期逗留便与路遥一同去了陕北。车一进黄陵县就感觉到，接待的人们更加热情，路遥的话也随之多了起来，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地给我介绍着。我来的目的就是体验生活，了解陕北，有路遥陪同，不虚此行。
那天，我们坐着延川县委派的吉普车向该县最高的山峰行进，那里叫延水关。我们的车子开着开着便没有了公路，于是顺着驴车道缓缓而行。路很陡，有时斜坡能达４５度，路也很窄，人家本来只是供毛驴拉的板车运水用的嘛。我们的吉普车突然被卡住了，保险杠两侧恰与黄土路基同宽。我们只得从窗口伸出头去呼唤不远处一位放羊的人来帮我们铲铲土，黄土高坡上的黄土像被切年糕似的切下几铲，我们的车便又可以前进了。
终于到了山顶。陕北的天蓝得很，这大概是黄色的土壤所衬托出来的缘故。我向北边望去，那有如凝固的海浪一样的山头，一个接着一个，无边无际。
“那儿有人吗？”我指着远处问路遥。
“你知道这一片片山头为啥是黄的？”路遥反问我。
“黄土高坡嘛！”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是黄土高坡也得有点草呀树呀的，咋能全是黄的呢？”路遥笑了。
“那为什么呢？”我知道路遥要向我讲解了。
“现在是７月中旬，陕北农民刚刚收下麦子，你看……”路遥指着近处的山头。我这时才发现山头黄颜色是因为刚收去麦子，地皮露出来了，类推远处黄颜色山头也是如此。
“是啊，这一撮子一撮子的山头上都有农民去种麦子。”路遥感慨地说，“陕北的娃娃们生下来就知道，自己长大了，住在山头上的要下四五里山路去沟沟里挑水，好的呢，赶上架驴车去拉水。住在沟沟里的经日要爬四五里山路到坡上去做农活，这是很大的心理负担呀。看，这一片片山头上都种麦子，能没有人吗？这沟沟坎坎里住着陕北几百万人民呐。”
后来，我把这些讲给了词作家张藜，张藜大笔一挥便写出了《平凡的世界》主题歌：“就是这一溜溜沟沟，就是这一道道坎坎，就是这一把把黄土，就是这一撮子秃山……拴着我的心，扯着我的肝，积着我的忧虑，壮着我的胆。”
路遥的家乡在榆林与延安地区的交界清涧县王家堡村。我们坐着仍是那辆县委派的吉普车沿着咸榆大道一路北行，这条路据说还是古人建长安时修的，两千年过去，自然要比那时强多了。
在车上路遥除了给我介绍景致，介绍他小说中的人物原型，也讲讲他的过去，因为路边我们看到的都是他十分熟悉的，那山、那水、那桥、那窑……
“我家孩子多，我是老大，８岁时我大（爸）为了我能上学把我过继给了我大伯。我大伯家住在延川县城边边上，那儿叫拐峁，因为临着县城，可以到县城里去上小学。离开家的那天，我妈也没说啥，我想，家里孩子多，在妈眼里走一个也就走一个了。我和我大走，他在前背着手肩上搭着个旱烟袋，我相跟着大概总落个二三十米远，小嘛，走不快，说８岁是虚岁，八九十里山路走了两天才到。这一去就在拐峁我大伯家呆了好几年，初小毕业了吧，夏收前放假我才第一次回家。回王家堡，进了门妈见了我也没说啥，农村人不会表达个啥感情，我也屁股没沾炕沿就到村里找那几年没见的小朋友们去了。快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进门就问：妈，吃啥？妈说给我包了饺子。我挺奇怪，麦子还没收哪来的面粉包饺子？农村娃都知道这。妈说，我试着用杂面包的。说着引我到灶台边，她掀开大锅盖让我看，全是蒸气，妈吹吹蒸气，用大勺一搅才发现，哪有啥饺子，早成了一锅面菜糊糊。妈傻了眼，一下子趴到灶台上大哭起来……”
我听着眼圈红了。路遥反而似乎并没怎么，很平静地讲着：“一个农家妇女，咋能不知道杂面捏不成饺子呢，一煮就散嘛，她是有心让久别的儿子吃上一口啊。”
我说：“多好的情节，你怎么没写在《平凡的世界》里呢？”
路遥说：“没么，没写下的多了。”他没作更多解释。
我说：“我用，用在电视剧里。”
电视剧拍竣拿给张藜看时，他看到这段戏便写下了《双离雁》的歌词，温中甲谱了曲，毛阿敏含泪唱了它。每当我听到时想起的不是电视剧，而是路遥和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