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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万古不系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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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12-16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江河万古不系船
杨羽仪
采访完广东梅州市梅江区的三角镇,我吟得一首旧体诗赠梅江区委副书记兼镇委书记张琰明:
梅江九曲绕千年,围龙屋前歌声喧。
春山有情人留住,寒树无意花欲燃。
人境庐里诗魂在,元帅府中剑气存。
客家致远冲霄汉,江河万古不系船。

诗中提及的“人境庐”(清代著名诗人黄遵宪故居)和“元帅府”(叶剑英故居)以及那棵活了几百年的古梅(寒树),都不在三角镇的境内,而是在边缘。我还是愿意写此赠他,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是从中原迁来的客家人。1000多年前,这些中原人,或因战乱迁移,或因得罪权奸被贬,或因揭竿起义失败后落荒而逃,或因冒险上谏而被流放……来到“南蛮之地”定居。
有人说,有山的地方就有客家人。无论客居山区出于以上哪种迁移的原因,都使后人感到人生的悲怆和坎坷,不禁荡气回肠!
九曲梅江穿城而过,汇合韩江流入大海,滔滔江水,流淌着多少客家人的热血和冷泪。
三角镇中有许多旧时保留的围龙屋,便是这种荡气回肠和热血冷泪的写照。客家人客居岭南,心还在中原,他们希望回到中原去,可是,这只能成为一种奢望,残酷的生活使他们每次北望中原都陷入一种渺茫。久而久之,竟成了绝望。客家人为了生存,便结集大家族,建成封闭型的围龙屋:大门内围墙高筑成一鹅蛋形围龙,十几间、几十间的堂屋组成一个庞大的住所群。一座围龙屋,占地六七亩,大者十多亩。里面住着客家人一个大家族,少者数十人,多者数百人。它保留着中原文化的主要特征:其一,是中原传统的对称艺术;其二,是皇宫的封闭型。围龙屋简直像个简朴的小皇宫,同时又是客居他乡的一种孤独心理的明澈的透视。
三角镇有名的围龙屋“七贤居”和“承德楼”等都是典型的“客家屋”。对客家人来说,围龙屋不仅是一种伟大建筑,还是客家人良知的不可分割的部分。正如人对于庄严的山脉,高耸静谧的群峰,都有助于了解人自己:人是渺小的。但是,客家人又是一种特殊的生灵——一种不可征服的灵魂,它使人们从不可逾越的高墙走向自由的王国。
他们是从围龙屋走向世界的。三角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围龙屋”。但是,在它的境内,不再是封闭的世界,这里有程控电话,有“大哥大”,有梅江港口,有民用飞机场,有广梅汕铁路的梅州火车站,有面向全国的火车站综合批发市场,有接纳远方客人的泮坑山水……还有散播在世界各地的客家赤子。

无巧不成书。80年代初,我的一位同事,知名小说家程贤章曾在梅江公社(即现在的三角镇)挂职任党委副书记。那时,张琰明刚调到梅江公社当党委书记。这两人,程氏是文才出身,张氏是武略出身,文武相生,阴阳相合,相得益彰。张琰明来到三角镇,很想干一番事业,无奈公社的“赵公元帅”整天哭丧着脸。程贤章虽是挂职的,他总想为张琰明分忧,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够“勇敢”,陪着张琰明到上级的“赵公元帅”府里“烧香”。“赵公”开恩,给了8000元,作为他们“拳打脚踢”的“脚钱”。张琰明奉守着“借钱不是本事,还钱才有本事”的信条,怕借多了将来还不起。程贤章说:“怕什么呢?美国那么富,也有外债嘛!”张琰明细琢磨,也是。于是壮着胆子贷款起家……程贤章也算是有个性的人物,他是来挂职的,这权是虚的还是实的?他不知道。他想亲自签个字,看看“程贤章”三个字人家买不买帐?于是,有一回有个农转非的报告送来了,他了解清楚了,就壮着胆子签了字。嗨,还生效呢!他亢奋极了。过后,梅州要在三角镇境内搞飞机场,上级要把每亩3000元的征地款全部分给群众,公社和大队那一份就免了。张琰明认为不妥,据理力争,要求按文件规定,征地所得款农民得八成,公社得一成,大队得一成。上级不允。程贤章出自作家的良知,为张琰明打抱不平,他跑到上级那儿,坚定地说:“如果文件规定每亩征地款3000元,张琰明要5000元,这是正常人的哲学;如果张琰明说只要2000元,这才是疯子哲学!或者,他不疯,却藏着大大的野心,以牺牲公社的利益买一顶更大的乌纱帽。张琰明同你争,说明他是为发展壮大集体经济着想。”
程氏一语把上级惊醒了。
飞机场征地,公社终于得到一笔可观的银子。这就是三角镇的原始积累。往后,国家陆续征地,由于坚持了这条原则,镇里共得征地款约3000万元,为近年镇集体连续上几个大项目,积累了较雄厚的资金。
张琰明捏弄着几千万元,他用以投资“三高”农业,搞鱼塘,开发蔬菜种植和养殖业,在山坡地开辟岭南佳果,尤其是很有特色的柚子园,绿遍了群山。他还有更大的计划:要搞建筑材料的系列工程。
不知是缘分还是偶遇,有个四川省建材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梁锦铿,也是客家人。有一日,他乡遇故知,一壶清茶,聊及乡人欲发展建材事业。梁氏是这行的专家,肝胆相照,愿为家乡鞠躬尽瘁,把一座现代化的年产10万吨的水泥厂设计图纸拿出来了。接着是奠基,施工,高速度的建设……这里有个复杂的问题,水泥厂建成后,它的产品从养在深闺人未识,到一举成名天下知,着实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牌子要打响,有没有像结冰那样,可以“速冻”?张琰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想借“东风”哩!梅州市有个东风集团,生产的“嘉应”牌水泥,牌子挺“香”。他想加盟东风集团,真是孔明借东风,张琰明也要借“东风”扬帆远航。
东风集团家大业大,名气也大,梅州市许多企业意欲加盟,都遭婉言谢绝。这家新冒出来的乡镇企业,是何方神圣,“东风”看得上么?
张琰明想出了绝招,他找东风集团姚明总经理商量,姚总单刀直落问道:什么条件?
张琰明来个迅疾的“回马枪”:我给三个条件。一、三角镇保证不拿一分钱的发票到水泥厂里报销。二、书记、镇长及其他领导保证不写任何一张条子到厂里批水泥。三、书记镇长及其他领导保证不安插任何人的子女特殊照顾到水泥厂里工作,生产、人事权横至边纵到底归厂里。
姚总听了,越想越深谙其中的分量,猛然抬头,想到:天下之乱,皆是吏治不修而造成。张琰明的三条,乍听起来平平庸庸,其实是大治之良策呐!背离这三条的比比皆是,人们司空见惯,如虎落平原,人们误以为是猫。其实这是地道的白额虎!张琰明以此三条“打虎上山”,是当代武松!姚总肃然起敬了。但是,他又有点疑惑:“不后悔?”“君子无戏言。”姚总兴奋之至,即签合同。
那天,我到水泥厂观光,看见厂门外一长列的大货车在待运水泥,生意甚是兴旺。开张第一年,年产值就有5000万元,纯利可获400万。
张琰明又借东风,乘胜搞轻质砖厂等建材系列厂,还借助梁锦铿的力量,搞了一家四川省建材设计院梅州分院。目前,三角镇的火车站综合批发市场的建设已经竣工,正在把生意做到全国去。
三角镇,从封闭的围龙屋走出来了,它拥抱着热辣辣的大世界。

三角镇的发展离不开坚强的镇党委,广东省委授予她“先进基层党组织”,省人民政府授予她“文明单位”的光荣称号。曾在梅州工作过的省委副书记黄华、省委组织部长刘凤仪、梅州市委书记谢强华、市长陈普如等都一直十分关注三角镇。
三角镇党委和政府的班子,是个努力学习的班子,他们认为,要给百姓一杯水,自己先得添一桶水。他们努力提高文化素养,大部分干部都达到大专以上的学历。张琰明更是从严要求自己,还在攻读省党校的研究生班。他们认为,读书和修养是分不开的。干部致命之处是权欲心太重,公仆心太轻。有的人本来是个好人,没有做官时,真是和人民心连心,人民的疾苦一点一滴都刻骨铭心。但是,一有权他就变了,让权力腐蚀了,就不是公仆了,而是百姓的“太爷”。张琰明读书的收获有多种,而最根本的一点是牢牢树立公仆心。
人,可以征服世界,但是最难征服的是自己。人不制伏自己的心,好像毁坏的城邑,没有墙垣。
克己是同奉公连在一起的。
张琰明最难忘的有一件事:那是20年前,寒风冷雨,他带着一群落难者到水利工地劳动。按照习惯,他是“看‘牛’人”,不必下水去干活,只需在岸上吆喝就行了。只是他习惯了劳动,坚信行动是最好的语言,于是,他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水里,挖泥筑坝。“牛鬼蛇神”们被感动了,心甘情愿地也跳下水里干活。天寒地冻,冷雨透骨寒。一连干了多少个昼夜,他记不清了。后来,由于历史的转折,“牛鬼蛇神”们多变成了人,真正的人。20年后,他们对别人说:“在那个苦难的年代,是张琰明真正把我们当人看待,我们信服他。”
人在落难时,有的人投井下石,有的人待之如牲畜,有的人视之如草芥。这些可以任人宰割而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如果有人把他当人看,使他有了尊严,他怎能不铭刻心间呢?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生命,但不能舍弃尊严呐!
张琰明懂得这点道理,他尽量不驱使别人,而是以身作则感化和影响别人,使之一起为事业而奋斗。
泮坑高高的山上,因游人的烟蒂过失,燃起了山火。张琰明闻讯,带着镇干部连夜上山灭火。黑夜,山路崎岖,伸手不见五指,干部们真是摸爬滚打,同山火作殊死斗争。当区委书记带着大队人马赶到现场时,山火已被勇士们扑灭了。书记看见勇灭山火的张琰明累得倒在一旁打盹时,连忙阻止人们,疼爱地说:“不要叫醒他,让他瞌一会吧。”
1992年,一场罕见的大旱。张琰明和现任镇长陈加昌、副镇长黄运元等镇党政领导干部来到梅江河畔的白鹅宫下拦河蓄水抗旱,一泡就是十天八天。他们坐镇梅江,调动抽水机向梅江要水,灌溉三角镇千亩旱地。他们的精神感动了下属,上坪管理区支部书记梁炽华见旱情严重,群众的许多水稻将因干旱而枯死,他想,共产党员应克己为人,便忍痛把自己的鱼塘里的鱼捞起来,命令抽水机对着自己的鱼塘猛抽。农民的水稻得救了,梁炽华鱼塘里的鱼全军覆没。这情景,有点像电影《英雄儿女》的王成,对着无线报话机大喊:“向我开炮!”
由于城市建设的发展,农民大量地失去土地。在征地和拆迁中,三角镇的干部和农民懂得顾全大局,克己奉公。去年秋天,因机场路扩建,红笔一圈,大沥管理区大片土地便被勾了去。首当其冲的是大沥管理区党支部书记吴顺莲,她家劳动力单薄,10多年前,因征地需要,她带头拆自己的房子。90年代,她积蓄一些钱,建了一栋三层楼。这回,新楼被红线勾了,她心痛,为此掉过泪。但是,她看见红线还勾了不少农户的柚子园,同时又勾了10多户的新楼。虽然,谁也知道这一拆一迁,就损失近10万元,这是每户农家数年积攒得来的血汗钱呐!然而她不能犹豫,她说:“我是共产党员,就得带好头。”她带头把新楼拆了。农民们见支部书记带了头,没说的,10多户人家跟着也拆迁了。修建广梅汕铁路,在上坪管理区征地100多亩。共产党员侯加创的柚子园正好在此。他也识大体,把自己的柚子树移到山坡上去种了。
这就是三角镇的共产党员!
我到三角镇采访,还看到许多新事物。比如,在梅江边一座小山丘上,建了一座仙鹤山庄,那是移风易俗办丧事的山庄。客家风俗十分重视先人入土,许多山地都被死者霸占了。全世界都没有办法能使人长生不老,所以,死人蚕食领地是个极可怕的现象。倘若不移风易俗,若干年后,死者把土地占尽了,生者就没有生存的余地了。这绝不是夸张之说!张琰明于是策划建了这座气魄颇大的“山庄”,专供仙逝者在此安息长眠。
三角镇还有一桩新事是应该大书一笔的。上坪管理区有一座“约亭母亲堂”,那“约亭”的来历并不复杂。旧时这村里有三姓,常有纠纷,长老见状,建一亭。如有纠纷,就约三姓的长老于亭内协商,化解纠纷,便得和解。此亭故名“约亭”。著名客属侨领刘锦庆先生发起尊老活动,在重阳节举办全村的母亲节,搞了三次。觉得母亲需尊敬,父亲同样需尊敬,故又搞了两次父亲节。后来,觉得父母亲都值得敬重,灵感所至,创造了一个双亲节。去年,双亲节里还有一项独特的活动:上坪老人联谊会雇了近百辆三轮车,载着全村的老人游览梅州市。那天,天高云淡,百多位老人坐上车子,由一辆摩托车开路,从上坪徐徐开出,浩浩荡荡,观光日新月异的梅州。那值得怀恋的梅江水,那矗立江岸的高层建筑,那宽敞而美丽的大道,那横跨大江的几座新桥,还有美丽的别墅群落……老人们坎坷一生,平日深居简出,蜗居于一寓,在那里静静地咀嚼逝去岁月中的甜酸苦辣……如今,忽然走出蜗居,看见世界大变样,昏花的眼睛豁然亮了!方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支出巡队伍的气魄,不亚于当年乾隆游江南的鼎盛呢!
“客家致远冲霄汉,江河万古不系船。”三角镇人有远大的抱负,他们的航船从梅江扬帆,驶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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