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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断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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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5-12-16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梯田断想
颜家文
贝多芬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爱田野了。然而,我要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爱梯田了。

造山运动对湘西特别恩惠,制造了这么多陡峭和险峻,重重叠叠堆拥在这里。一座山的脚没来得及伸直,又一座山摩肩擦膀地立了起来。像正在咆哮的海,一浪一浪,大的小的,推搡着,撞击着,不怕你喘不过气来。
一面阔大的镜子被打碎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银白,被拾起来,依着山的可怕的斜度,勉强摆平了自己,像铺着的阶梯,从山脚叠到山腰,从山腰叠到飘云荡雾的山顶。它们架起了一座梯子,让年成从上面走过。

斗笠盖得住一丘。
蓑衣盖得住一丘。
是这般小呀,零零碎碎,撒满坡坡岭岭。在那个有“山之国”美称的小县里,8万亩稻田竟有26万多丘。
我们播种的希望虽然是小小的,却是多多的。
我们收获的喜悦虽然是小小的,却是多多的。

各人的孩子各人爱。
那些星星点点的梯田,是山里人的肉。像每一个孩子有自己的名字,小狗儿,小牛儿,满妹儿……这里的每一丘田都有自己的大名:刀把丘;牛尾巴;抱兜田;腰带田;弯月亮……
一个名字有一个构思,有一份挚爱。

这也是土地啊!
山里人祖祖辈辈胼手胝足,将血汗拌着骄阳和风雪抛洒在这里。
山里人的孩子自小滚爬在这里,吮吸着这里的芳香和清新长大。
湖区人的历史书是大张大张裁开来装订的,山里人的历史书是一小块一小块拼拢装订成册的。

有过这样的年月:“生产队长在州里,副队长在县里。”(民谚)每一丘田都系在州长县长的电话线上。“下种!”电话里一声吼,平地飞起一阵谷雨,高山也飞起一阵谷雨。
梯田瘦了,哆嗦在空空的谷桶内。于是,有人跪在上级面前:“领导,我们向你讨一年,请让我们自己划算试试。”土地的主人跪着乞讨,乞讨着种田的权利。

“收不了谷子收稻草,
收不了稻草收精神。”
这不是杜撰的荒唐文字,而是千真万确地写在电话会议记录里,写在基层干部发皱的笔记本上的口号。
远方的生产队长,已经调到更远的地方了。如果他今天想来,恐怕也会突然放下磁化杯,或者猛然掷下手中的报纸周末版,陷入苦笑,陷入内疚。当年这口号如同两把重槌,是那样残忍地撞击着父老乡亲干瘪的肚皮和孩子们哇哇的哭号。

我还要讲一位梯田儿子的故事。
他从远远的寨子里来上学,寄宿在学校里。他没有大米,只带了11个包谷粑。星期一,早一个,晚一个;星期二,早一个,晚一个;星期三……新鲜的变酸涩的了,金黄的变霉绿的了。然而还是早一个,晚一个。星期六,早一个,晚上,放学回家,用哐哐作响的碓,用隆隆作响的磨,用朦胧闪光的理想和山里人坚韧的信念,又继续制作起来,一个,两个……十一个。
当年的领导,是听不得也是听不到这种汇报的。

这是一个缺口,一个梯田的缺口。是哪一年的风雨摧垮的呢?缺口处,长出了一片狗尾草,还长出了一根歪歪扭扭的蛤蟆柴来。像一首歌掉了一个小节,像一幅画撕去了一个角,梯田,残缺的梯田啊!
那是哪一辈人砌起的岩墙山石咬合得那样紧,泥土粘合得那样牢。它终于崩溃了,崩溃在多风多雨的日子里。
塌了,没人理睬。“长工犁田不捡岩,晓得明年哪个来。”一句古话流行到今天。

大伯,我们的大伯来了。那位曾经流着老泪乞求种田权利的大伯,肩着银锄,踏着三月的春风来了。
他向着长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呸,呸,往锄把上吐了两口。缺口补上了。
他完成了一个历史性的动作。
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唱着山歌,可以自由自在地摆布双手,可以自由自在地支配脚下的土地了。
他播种,撒下一片金色的谷粒。
春天属于自己,秋天也一定属于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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