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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大旗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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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6-08-03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保定大旗杆
卞毓方
一座定海神针似的岗台立在十字街口的中心,——比喻虽说有点蹩脚,但我并不想把它换成别的。这是5月里的一天,时近中午,我和陪同的业余作家啸阳,把车停在街口的西南角,然后就沿人行便道来回散步,间或停下来,瞧一眼岗台上那位精神十足的交警。交警高而瘦,红扑扑的脸膛叫太阳一耀,显得分外年轻。指挥却颇老到,一招一式,无不透出果断、娴熟。啸阳说,这是警校的学员,来这儿实习的。
“你说汤敏增肯定会来?”我问。
“放心,保准会来。”
啸阳现在称得上是汤敏增的崇拜者了。说起他俩的相熟,还有一出“戏”。三年前,啸阳复员转业到这城市,每日上下班,都要从这一带的十字街口过。天长日久,他自然认识这位保定市家喻户晓的优秀交警,后者潇洒而又充满乐感的指挥,热情而又直透人心底的喊话,都曾使他心动。但是,两人并没有任何交往。直到有一天下班途中,他骑车不留神闯了红灯,猛抬头,看到岗台上跳下一位彪形大汉,那就是汤副支队长——汤敏增。
啸阳心底猛一咯噔,硬着头皮等待挨。
汤敏增走上前来,叭地立正,敬了个礼。“你一贯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向你表示感谢。”话一出口,令啸阳大感意外。但听他接着说,“您刚才是想问题了吧,没注意红灯,以后千万要注意呀!”
啸阳心底腾起一阵热浪,为汤敏增的精细观察与和蔼可亲。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你敬我一尺,我又何妨敬你一丈。啸阳当即还礼,下了保证:
“谢谢,以后一定注意,一定!”
打那以后,啸阳对大汤,在尊敬之外,油然又添了一分亲近。每日经过岗台,只要瞅见他在,都要挥手致意。对于报纸上,电台里,尤其是民间播扬的关于大汤的故事,更是留心收集。那热中程度,只有铁杆球迷的心态可以与之相比。
这会儿,趁等待的功夫,啸阳又向我唠起大汤的轶事。说到兴奋处,他是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若不是已有了先入之见,我一定以为是在听黄宏或赵本山的小品。比如,他讲大汤如何严格执法,一丝不苟,就说有一天(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啦),他未婚妻的老弟,也就是他的准小舅子,骑车载人,过这岗时没下车,你猜后座上载的是谁?正是他未来的丈母娘!大汤倒好,不仅没有放行,反而把小舅子喊下车,给予严厉批评,并责成他写出深刻的检讨。又比如,他讲大汤如何和群众亲如鱼水,心心相印,就说有一次,一位大娘找到这岗台,恰巧大汤不在,她就在旁边久等,值班的交警问她有什么事,能不能代为转告,大娘说哩:“俺听那位汤同志喊话特别热乎,他一定肯帮俺老百姓的忙,俺么,也没啥特别的大事,就是想请他帮俺闺女找个合适的对象。”
我就是听了啸阳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荐,又听了在公安部供职的一位老友的介绍,才定下这番采访。我长期在知识圈、企业圈徘徊,比较熟悉他们的生命方式,交警的生命状态与生活品味,对我还是一个神秘的问号。昨晚六点半我驱车赶到保定,当即会同啸阳,直奔汤敏增的家。孰料主人公不在。“嫂子,事先跟大哥打了招呼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啸阳有点失望。“他每天下了班,总要先去岗台转转。”汤敏增的爱人郑桂萍露出几许抱歉,“这会儿,大概又是叫啥事绊住了呗。”
那就等吧。边等,边和郑女士闲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聊,又扯出了有关郑女士,不,有关汤敏增全家,一嘟噜一嘟噜的陈年往事——
结婚这么多年,老汤哪一次下了班就回家?郑女士说,她对这事,压根儿不抱奢望。除了一次例外。那时住平房,有晚,她下班回家,碰上土暖气炉出了故障。心想,老汤在街头灌了一天的西北风,不能让他回家再挨冻,就自己动手修。她学老汤的派势,把烧得通红的砖,从炉上一块块扒下来,扔到盛满凉水的洗衣盆中浸,浸透了,再捞出重砌。从前看老汤干这活,似乎很容易,轮到自己动手,竟千难万难。光说那洗衣盆里腾出的热气和灶膛里喷出的炭灰,一蓬蓬扑到脸上,钻进眼里,就弄得她狼狈不堪……这时门咣的一响,“丈夫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大张开双臂,转身就去迎接。到门口一看,门是大开着,里外却无人。嗨,是捣蛋的风,把门给吹开了!
我其实不希望你们采访,你们越说他好,就越把他往难处逼。郑女士苦笑,人都没三头六臂,他那么干,就是在拚命,拚自己的命,也拚咱娘儿俩的命。她说起有年冬天,孩子发高烧,多日不退,到得年三十,又发展为全身抽搐,不得不送医院急救。她本人,也劳累过度,一头栽倒在病房。醒来时,已是大年初一早晨五点,躺在内科的病床。这时,全身虚弱得不想动弹,护士也制止她起身。可是,想到在儿子身旁守了一夜的丈夫,七点,要按时上岗,就又强撑着爬了起来。见了大汤,还装出一副轻松,直说:没事,没事,你放心去吧。
说从来没闹过别扭,也不是。不过,最后总是自己妥协。说到这儿,郑女士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想,她说老汤每天在日头底下值勤,手势要打上万次,那衬衣,一会儿就叫汗湿透,有时都能拧出水来,哪天不要帮他洗好几遍!由于冬天常下凉水,她落下了关节疼。一次,病犯得厉害,去医院瞧大夫。楼上楼下,她看到人家丈夫扶着妻子,父母抱着孩子,心中不免凄凉,转而激起一阵阵呕吐。回家,见到老汤,不由地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老汤自觉理亏,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用毛巾为她擦泪。她哭着,哭着,看着老汤茫然失措的傻相,又禁不住心一软,转而嗔怪说:“还不把湿衣脱了,我这就去洗。”
…………
这就是一位成功男士背后的女性风景。倘若没有她们在后台作出的巨大牺牲,绝对是牺牲,男士们在前台的演出,就不会有那般意气自豪,那般顾盼从容。
遗憾,遗憾我已熄了诗的炉火。如果我能把当代的李白杜甫们请来,一定要劝他们暂且丢弃男角,而为她献上一组颂诗。
昨晚,就这么和郑女士聊呀聊的,直到九点,也没等到汤敏增,倒是等到了他一个电话。听说我们直接找到家来了,汤敏增在电话中连声道歉,说是本想早点回来的,途中碰到一位邯郸来的老大爷问路,那地在郊区,不好找,他就送老大爷一程,不曾想回城时自行车瘪了胎,只好一步步推着走。……
看情形,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我就向郑女士告辞,顺便借了一些资料,关于汤敏增的,带回招待所慢慢翻。
感谢这批资料,它帮我打发了独处的寂寞。资料分两大类,一是剪报,二是群众来信。剪报我已熟悉,多属人物通讯,总是一加二、二加一的,炒来炒去,差不多。唯有苦笑。只有苦笑。但愿我能咬破茧子,至少是咬破自己的茧子,但愿。信件很多,也很可爱。他们完全把汤敏增看成了一个全能,万能,无事不管,无德不备,无善不举,因而也对他无话不谈,无苦不诉,无欲不提。我们的公众形象在哪儿出了问题,我想。或是我们的沟通系统在哪还需要完善,我又想。
其中有一封,特别引起我的思索。写信的是外地一位厂长。他说,以前,他总感到厂里的人心趋于浮动、浮躁,似乎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引起一场风波。他把问题归结为群众觉悟太低,动不动就开会批评。效果呢,适得其反,愈批评,人心愈是不稳。自从那次路过保定,听了汤敏增的文明喊话,目睹了他处理违章人员的经过,茅塞大开。回去后,他就开始反省自己的不足。现在,他学会了凡事尽量站在群众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么一想,果然大有好处,极有好处。处理事情,就比较心平气和。许多老大难的问题,也都慢慢得以理顺。
我为这位厂长感慨,也为汤敏增的这种“特异功能”感慨。是所谓触类旁通吧,看来,领导水平高低,表面体现为工作方式,根子还是在对民众的爱心。
昨晚睡得很迟。今晨,一觉醒来,七点多了。早餐后,我与啸阳一起去市交警支队找大汤。再次扑空——他去市里开会了。于是,我就请啸阳导游,先去看了闻名遐迩的保定大旗杆,直隶总督署,继游莲池书院,大慈阁,古城墙,顺道也看了看交通秩序。我不能说这儿的秩序比起北京或济南或上海好在哪儿又差在哪儿,不能,因为我以前从不注意。这回注意了,我只能说,很好,确实不错。
11点半,我俩把车停在这处较大的十字街口。啸阳说,这里靠近市委、市政府,是保定一处要道。大汤当初就常站这岗,现在,虽然走上领导岗位了,又是全国劳模,十佳民警之一,十四大代表,但只要不出差,每天上下班交通高峰期,他肯定会来这儿检查、指挥。啸阳还说,他那次闯红灯的“幸遇”,就发生在这地点。
啸阳的推断没有落空,12点欠一刻,我们等待已久的主人公,这位身高一米八三的赳赳大汉,果然来到岗台。汤敏增一出现,随着他那既有军人之威严、刚劲,又有音乐指挥之潇洒、奔放的“汤氏手势”,十字街口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车流、人流,立刻就有了韵律、节奏,有了鱼贯前进,井然有序的灵感。这场景我好像在哪儿看过,是在首都音乐厅,或是在世界杯足球赛的绿茵场,在巴西的狂欢节。狂欢节?是的,把一个分道扬镳,各行其是,极具杂乱,极易冲突的交叉路口,变成一道人人含笑,个个气朗,规行矩步,动静起伏的彩色河流,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欢乐!孙武倘若打这儿过,只怕会改写他的兵法。贝多芬倘若打这儿过,只怕会谱出新的《热情》奏鸣曲。这时,我相信,即使有一场沙尘卷来,暴雨袭来,眼前的秩序也不会乱。因为,不仅仅是这一时半刻,而是天长地久、日积月累的导引,人们的心头已经有了雷打不动的规范,有了天经地义的坐标。
——正是源于那短短几分钟的观察,我的心头,耸起了一根颇具文化品味和文明底色的旗杆。我相信顿悟,现在就拿它作这篇报道的标题,并大胆略去以后对汤敏增的直接采访;因为,既为旗杆,他那直贯虚空的风采,即使像这样远远地瞄上一眼,也应已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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