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7阅读
  • 0回复

老邮工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4-04-05
第3版()
专栏:

老邮工
 子冈
今年一月里的一天,土木车站的邮局接车员胡延龄忽然接到官厅水库邮局段局长一个电话,电话机在车站边工程局的转运站里。虽说老胡的半间小土房就在转运站旁边,老胡跑到转运站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
“老胡,小心别栽倒啊,慌张什么!”转运站贾主任熟悉老胡和他的工作情况,一向为了他对官厅水库的邮件所付出的辛劳而热爱着这老年人。眼瞅着这五十五岁的老胡的步子一年比一年蹒跚了。人胖,头也圆圆的,脸上还有一双圆圆的忠实的眼睛。
“不快还行?怕误了接下一趟车啊。”老胡摘起耳机来:“段局长吗?我老胡哪——”
“给你道喜啦,老伙计!”老胡仿佛从耳机子里看到了段局长年轻的笑脸,这个在解放区当过军邮员的年轻人一向和和气气,没有老胡在解放前所看见过的那些局长们的架子。
“什么喜呀,我这几天心里正不痛快着呢!”爽直的老胡从不瞒人,他对这个共产党员段国善心服口服更是有话就说。在一边的贾主任清楚他那档子家事,该又是他前两年新娶的妻子和他的前房儿子吵架了。贾主任望着听筒,想从老胡下一步表情里看出是什么喜事。
老胡的脸猛然红了,向电话机直问:“什么?什么?”
“你当了张家口专区的模范了,模——范。”
末了两个字连在一旁的贾主任都听到了,他瞧着这接电话的人的身子有些摇晃了,像一个喝醉了的人一样。对方还在嘱咐:“喂喂,你准备后天动身去张家口开会——劳模大会,我叫小王来代你的工作。”
老胡的耳朵忽然发背,最后还是贾主任代听了个明明白白。段局长说,这次大会一共要有张家口专区生产战线上各部门的九十多位模范出席。
“快松手,同志们,一○八次车快到了。”若不是老胡挣扎,办公室里的人一定会把这一百多斤重的胖老头抛向天花板来庆贺一下。老胡好容易找到了这个理由夺门而出。他的步子轻快了许多,办公室里的人们望着他的背影微笑。有人在谈论:这个模范评得对,老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接车,去年工忙时,官厅水库的信件、报纸、包裹,一趟火车就是几百斤,来回搬运,老头子可一趟也没误过!邻站接车员要是误了接车,邮车就把误了的邮件在下一站交给老胡,再由他交给对开车的邮车。但是为了怕延误,往往老胡抽空搭了下一班没有邮车的火车把邮件给送去。为了这些事,他时常受到感谢和表扬。
胡延龄回到自己的小屋抓起几只邮袋就往车站跑。女人衲着鞋底,坐在炕上尽嚷:“电话说啥事啊?”儿子在一边望着他,像用眼睛在发问似的。
老胡走出几步,又掀帘子跨进一条腿:
“告诉你们,我老胡可当了模范啦!——瞧你们娘俩的架打得有完不!”
西边来的火车进站还早,钟声还没响,老胡背了几只不沉的邮袋往铁道旁走,他今天喜欢一个人在冷风里站一站,想想这是怎么回事。“模范”这是解放以后带来的新名词,不时地挂在人们口上,登在报纸上。他知道这是指工作上创造了新方法新成绩的人。当老胡在怀来邮局时,也参加过评选模范会议,自己也立过两次小功,成了先进工作者,但是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模范。官厅邮局的同志们提过,说有一天要选他当模范,他摇摇头说:“一个接车员,没多大贡献!”
胡延龄把皮帽子扣紧,望望红砖房车站旁的一列列穿蓝布棉制服的年轻人,他们正笑着、唱着、谈着,有人还在投掷着篮球。老胡猜得透:这又是北京哪个学校的学生来参观官厅水库,并且和那边的职工赛过球,正在候车回去。他忽然想起:自己虽已成了从官厅邮局产生的模范,却只在调来的一年半内去过一次官厅,那时工程还差得远,他在邮局里开过会后就匆匆回来了,段局长把拦河坝、溢洪道、输水道的拦洪导水作用大致讲了讲,他也没十分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谨守岗位地回来了。“和洪水斗争、和时间赛跑”的工地口号他清楚懂得。土木站这个地方是官厅水库工人和器材的集散地,也是邮件的集散地,当去年伏汛前工程紧张时工人到了四万多,老胡觉得自己的勤快和接邮件不误车,对工程局调拨器材、对工人们与家乡联系,都有好处。有时候接一趟车要搬运近千斤的邮袋,他像一个汽车马达似地开足了全劲,忘了累,忘了困,在一年多的期间,他每天要接日夜四趟火车送来的邮件,但没误过一次,接汽车邮件也没误过,最多时,每天运到工地的报纸就是八九十斤。
“这是我老胡和洪水在斗争,和时间在赛跑啊!”他一向这样对官厅邮局的人说,对转运站的人说。现在他忽然想对那些不远几百里而来参观水库工程的人说说,并且告诉他们,自己是个生长在芦沟桥边的人,深深知道洪水是多么祸害人的东西,也深深知道永定河发起水来是多么可怕。他老胡也是注意着水库工程的人,为它的将要完工而高兴。他没有到水库跟前去看看,不是不爱水库,是为了抽不出身子来。这些邮件,无休无止往返的邮件,把他牢牢地钉住在土木车站了。
火车在西边“呜呜”地响了,天空中飘散着煤烟,铁轨已隐隐在振动。老胡把邮局发的冬季工作服——皮大衣的钮扣扭好,站在这趟车的邮车停歇的老地方等候。
列车吭当了一下,邮车的小门打开了,里面的邮务员像撕日历那样准确地一开门就看到了老胡,他的肩上、身旁满都是邮袋。如果碰到了下雪的日子,他满头满身的雪花,真像是一个雪弥陀来到了银白的车站。
“没误点哪!”
“误不了!”
上下邮包就在这样公式的交谈中交换过,记录着上下多少邮件的单子也快速地彼此换递过了。
“小张,这几天张家口冷不冷?”
对于老胡所提的问题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小张淡淡地回答:“比北京冷得多喽!比你们这土木么,也差不多。干什么?要去是怎么的?”
“没事没事,打听打听哪!”
关上车门前,小张没忘了掷下一个小包,代老胡买的四两茶叶。大伙儿都知道老胡住在这荒村一样的车站上,便很乐意给他代买些生活需要的零星用品。虽说这车站二年来已不是荒村,客人上千上百地上下,供应官厅水库用的机器、水泥、钢筋、斗车、木材、煤炭……也是几列车几列车地卸下来;民工从张家口、通县、保定三个专区涌来;但是,这里仍只是个官厅水库的转运站,并没形成一个集镇。
老胡刚走到半间小屋门旁,转运站的警卫员同志伸手送过来两个鸡蛋:“老胡同志:当了模范,连你家的小鸡子们也赶快下蛋来庆贺你呢!”这年轻小伙子笑嘻嘻地给老胡敬了一个礼。他经常给老胡拾鸡蛋。
“这是哪儿来的事呢?我耽心这儿接车的事。人多的会还是没开过,唉——”他带着三分忧愁七分喜的面孔,进屋料理邮件去了。
他的女人和前房儿子的争端似乎为了他当选模范的喜事和解了一些。事情原不严重,是为了儿子就业的问题。儿子因为工作成绩不好,从几个工作岗位上掉下来。继母把这解释成没出息,儿子却说成是偶然的过失,或是别人的误会。
“你爸爸当模范,二十多岁的儿子也不能在家看锅台啊。”儿子对于这句话还不愿意顶撞,他也知道“模范”在新社会里的意义。当父亲在检点报纸的时候,儿子轻声地说:
“爹,我明天上丰台啦。”这并没有使得老胡惊异,因为原有这么一个计划,有人给儿子在丰台介绍了一项工作,儿子挑三拣四,还没下定决心去是不去。这回他觉得再也不好意思不向模范爸爸看齐了。
爹没吭声,就怕心乱而分错了邮件。他把要在土木附近分送的邮件留下来,马上把要带到官厅的邮件搬到外面装汽车。他又打了个电话给段局长,要小王带个邮局的钟来,他自己那个自从在车站背邮袋就买下的、使了二十六年的钟又要去修理了。还有,他希望小王明天乘早班车来,他有许多许多事情要交代。
女人乐得闭不住嘴地给老胡打点行李,挑最好的衣服打包裹,老胡也乐了:“会见到些什么人呢?五十多岁的老模范,该给人个还不老的印象,我还能接二十年车呢。”
半夜一点四十六分要接大同开北京的二一二次车。平时老胡在这以前总可以睡一觉,今天却怎么也宁静不下来。干了二十六年邮工,起先在大站上扛邮袋当苦力,七七事变以后在京南当乡邮员,就常听老乡们说起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说起八路军多么照顾庄稼人,老胡心上微微透亮:敢情天下还有好人。之后,在丰台、南口、康庄、怀来、土木这些地方,老胡寂寞地在车站上接车,守着邮袋过了半辈子。日本鬼子、伪军汉奸、国民党匪帮,使他一年年勒紧肚皮,没有谁瞧得起这个小人物。只有在解放后,他的辛劳功绩才有人认出来了。在邮局里,以前是局长说什么是什么,像他这份接车员累死了也落不了好;如今呢,“大家平了,有错大家可以彼此批评了”。老胡最满意的是这一点。
他最嘀咕在会上要讲话。贾主任已经大致告诉了他,一般的劳模大会是怎么个开法,听报告、小组讨论、发言、交流经验……还要参观厂矿、看戏看电影。
“我有什么经验呢?”晚上,在接夜车前,老胡躺在被子里摸着胸脯打腹稿:“不怕风不怕雨就是了!白天想着:这是官厅水库的邮件!晚上也想着,这是官厅水库的邮件!邮件可以治洪水吗?我胡延龄说可以!我怕夜里两班车睡过去,捻紧了闹钟的铃弦,于是,前十分钟就叮零零响了起来。其实,老人是少瞌睡的,搞成了习惯,自己也就醒了。我在一九五三年搬了七万多公斤邮件,五十三万四千多封信,还有二十二万八千多份报纸……这些数目字并不多,比起修水库用的人力物力财力来,真是不够一个小零头啊。
“人家也许会问:你一个老头子,胖胖??的,不怕累?我说,不累是说瞎话,只要心里一想起:这些邮件关系着工程材料的供应,关系着几万工人的穿的用的,关系着他们和外边的联系,和他们家里的联系,我就咬咬牙迈快步,肩膀上扛一百多斤一趟也不算什么了。有雨,我先用雨布遮住邮袋扛出去扛回来;天阴,我们娘儿三个把邮袋藏在半间屋里,炕上也堆成了小山,人转不过身子……”
他又想:不应该只谈自己的工作,官厅邮局的十几位同志都是够辛苦的,除了负责五区、六区、山区中的乡邮,还有新修的铁路线上的邮政、水库的邮政。“只去年一年,官厅邮局向外兑出的汇票和保价信,就有一百三十亿元。四、五、六三个月民工最多,倘若经常是四万民工,这个数目字还要够呛!我一定得给另外各行各业的九十多位模范们说说,咱们的段局长在水库刚一开工时,怎么一个人打的天下,后来别的同志在工人多的时候怎么在深更半夜还到工人宿舍接汇款、为一天三班工人服务。还有去年大水冲坏了公路的时候,官厅邮局的人怎么人人往土木来回背邮件,一天走七八十里路,人家的辛苦也得让大伙儿知道知道……”一点半了,老胡穿起衣服,提了马灯走出去,准备接大同到北京的二一二次车。他怀里揣着那只比儿子年纪还大的闹钟,想托邮车上的同志带到北京去修一修,虽然铺子里说这只钟太老旧了,难修得好,可是老胡总不相信,他心里想:“修钟就不能找个窍门、克服困难么?”跟这趟车的邮务员们已经听说老胡要去张家口参加劳动模范大会了,他们知道这次大会上会有生产战线上的许多英雄人物出席。抛起邮袋来就像抛皮球似的年轻邮务员羡慕地对老胡说:“真棒啊,老伙计,人家全是工厂里的,农村里的,矿上的,铁路上的……你这接车员,全国十二万多邮电职工里的一个,也能当上模范,真不歹!”
老胡的圆圆的忠实的眼睛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刚邮来的流动图书箱,沙哑地说:
“这叫行行出状元哪。我是沾了毛主席的光,沾了官厅水库的光啦!”他一边把闹钟交给对方。“劳驾了,又得修修,跑得不准点啦。”小伙子笑笑说:“又是它,该买个新的啦。老胡同志,您的眼前一天到晚除了车站就是火车,除了邮袋就是报卷,这回去开开眼吧。听听首长们的讲话吧,一定是有关总路线的,许还能带回亮晶晶的奖章,毛主席的大照片……”小伙子的声音被火车开行的声音淹没了,邮车的板门慢慢地掩上。他的善意的笑脸像是给老胡心上吹过来一阵春风,老头子步子举得轻快起来,他还在使右手举成个喇叭筒儿似的,一边喊着:“别忘了替我修钟啊,挑好手艺的……”他踅回小屋,准备打个盹儿,再接早晨五点多的北京到大同的火车。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