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全的亲事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杨全的亲事
本报记者　刘衡
一
三月二十四日，天刚闪明，四川省新繁县新民村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杨全就在做饭啦。
自己做饭自己吃，本是杨全多年来的老规矩。可是，哪一天做饭也没今天这样做得起劲。以前呀，又当婆娘又当汉，放下地里活，还没喘口气，又要烧火啦。烟薰火燎地闹半天，吃上两口饭，又得忙着洗碗刷锅，赶紧下田下地啦。有时一着急，一生气，索性就饿上一顿。或者，索性就上饭馆吃开了，吃的又是酒，又是肉。他说：“我五十啦，又没儿，又没女，不吃留给谁呀？”前年冬天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他以为有了靠头，吃喝得更凶了。以后因为挡不住大家左劝右劝，才稍微好一点。可是，好不了几天，他黑夜又偷偷地上饭馆喝两盅。就这样，他不光把农业生产合作社分给他的粮食用了个差不多，还惹下一笔债。
今天——今天做饭就不同啦，今天做饭虽说也是一个人，就像身边还有一个人一样，因为今天，杨全要到区上扯（即领取的意思）结婚证哪！吃罢饭，他换上件出门做客穿的衣服，就在院子外边等着了。
院子外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好庄稼。太阳地里，菜花的金光刺得人的眼睛直发花。蜜蜂在上边嗡嗡乱唱，怪好听的。杨全在田坎上走过来，转过去，不时停一停，踮起脚尖朝前看。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呀，他看的不是蜜蜂，不是花，他在看远远的那座几乎被庄稼遮得看不见了的院子。
那院子是第三村的，离这儿才一二里路。院子里头住着前年死了男人的吴寡妇。吴寡妇的大女子出了嫁，二儿在街上念小学，小女子才满四岁。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娃娃，经管着四个人的田，好作难哟！得亏是参加了互助组，才算把田地一分也没有荒废。得亏老吴过日子又挺精细，一颗一颗地数着粮食吃，闹得一家三口倒也有吃有穿，每年还到人民银行存几十万元。
可是，互助组到底比不上农业生产合作社呀！去年冬天，新民村农业生产合作社扩大的时候，老吴就向社长罗士发请求入社了：
“说是两个村子却田挨田呀，靠你一句话，我就过来啦！”
“一村只管一村事呀。再说，明年你们也要转成合作社呀！”
“那要等到明年哟，你不晓得寡妇人家好为难！”
“你为难，嫁过来就不为难啦！”
老吴的脸红了。嘴巴张了几张，想要申辩几句，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
两人动身往区人民政府去，太阳快当顶了。
一路上，杨全满心欢喜，只顾往前走。老吴心里就不那样“简单”啦——女人的心思就是多呀！
老吴今年四十八啦，跟一个说是丈夫不是丈夫、说是亲戚不是亲戚的男人一块儿出门，还是头一次。她让杨全走在前面，自己躲在他后面走。——心里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毛主席的政策就是好哇，毛主席兴自由结婚，兴寡妇改嫁，还不许人说，不许人笑！”她看了杨全一眼，又想：“可是，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只谈过几次话，晓得合不合得拢啊？”两个娃娃的影子在她面前闪了一下，她先是有点吃惊，但马上镇定住了：“不怕，不怕，老杨家里又没公，又没婆，又没三兄四弟，就他一个孤人。听说他挺爱娃娃，他村的娃娃一个个被他哄得团团转。再说，老杨还是个社员，他村有先进组织，有罗士发。”
等两人赶到区人民政府，太阳已经偏西了。
区人民政府的干部听说他们要扯结婚证，就叫他们拿出乡人民政府的介绍信来。杨全说：“我们没带介绍信，不是说不要吗？”区干部说：“哪个说的不要哟？这是规矩！”杨全想再说几句，一下被老吴挡住了：“算了，改天再来吧。反正打了菜籽才结婚，还有一个来月呢。”
两人走出区人民政府，才发现大家都是又饿又渴了，就又走三里路，到新繁县城上饭馆。
一进饭馆，杨全心里想：“这是个有钱的寡妇呀，可不要让她小看了！”他摸了摸口袋里借来的三万元，就大声吆喝着：“喂，来人，炒两个菜！”
“不，不！”老吴急忙用小声阻挡：“吃面，不要菜！”
杨全没有理会，直着嗓子喊：“来一盘回锅肉，一盘炒腰花！”
“不，不！炒两个素菜！”
“哎，吃荤的，再来点酒？”
“不喝不喝，节约，不喝酒！”老吴把手接连摆了几摆，像在赶走一头讨厌的苍蝇。
菜端来啦，热腾腾地，直冒气儿。
“面！”老吴冲着跑堂的喊。
“还没好，快啦！”跑堂的回答。
“那就来四两酒！”杨全赶紧插一嘴，弄得老吴想拦也拦不住。
酒端来啦，老吴不肯喝。杨全让她吃菜，她要留着菜吃面。杨全就一个人吃开喝开了，吃了一口又一口，喝了一盅又一盅。杨全只顾自己吃喝得痛快，没想到老吴在旁边把心都要痛破了：“这一吃，少不了要一万元！一万元，能买十来斤米，割肉也有三斤，够我们娘儿三个吃好多天哪！”她看了看杨全，有些生气了：“你看他那个架势，倒是吃惯嘴哪，哪像个过日子的人哪？以前人家说他有酒瘾，还说是进了合作社，慢慢就戒了。看来不是真的！”她不由得又想到自己身上了：“常言说：‘不怕稠吃，单怕稀喝’。以后两人会有好日子过呀？”她好像看见她银行里的一百多万元存款被老杨取光了，好像看见两个娃娃也瘦了，衣服上面破的尽是窟窿……
两人吃罢，走回家，天都黑了。夜里，老吴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头七上八下地翻跟头。第二天下午，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呀！原来是：杨全眼看婚事快成了，忍不住心头的高兴，白天跑到街上喝醉啦！
三
三月二十八日上午，人家都吃罢饭上地了，杨全才爬起床来烧锅做饭。原来昨天他听见老吴亲口告诉他：“不用再到区上啦，你另找个高门大户吧！”后来他又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个婆娘变心的原因，呕得他一夜都没睡好觉。
刚吃罢饭，门口一黑，进来了副社长史良成。史良成满脸都在笑，杨全的心一震，像是挨了一下打：“他当然是知道哪，不光是他，全村人都知道哪，连区上、县上都有人知道哪！”
果然，史良成把什么都知道清楚了。他端了一个板凳，坐下来，就慢声慢语地说开了：
“我说，老杨，这是个多重的教训！往日我们劝你要节约，要俭省，你只当耳边风。你以为入了社，有众人扶持，还会把哪个饿倒了？如今，你看吧，喝酒把个婆娘都喝掉了！人家不跟你，你有什么办法？如今讲的是自愿嘛，还是那个旧社会呀？如今妇女还是那个旧眼光呀？如今人家挑对象就不讲究吃喝，不讲究排场，要挑勤俭人！”
史良成看杨全一直低头不吭气，就把话儿停住了。停了一停，他大声笑了出来，接着又说：
“我说，老杨，事情还有望呀！人家老吴又不是个三岁娃儿，人家对你早就有心有意，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翻脸到底。刚才我跟罗士发谈了一阵，老罗准备帮你去说和说和。只是，你的毛病也该改啦。你不改，你还指望人家孤儿寡母养你的老，填你的债窟窿呀？不说老吴不会肯，就是肯，我们合作社也不让呀！老吴倒是跟老罗说过，她入了社，要把银行折子交给合作社保存，免得一家人浪费掉了。我看，合作社倒不必替她管这一笔账，合作社以后倒是应该帮你们订个家庭公约。”
杨全把头抬起来了，嘴角牵动了一下，想笑，又没笑得出来。他心里头酸甜苦辣混成一疙瘩，一时不晓得该说点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