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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醒悟——内蒙古生活纪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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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4-06-03
第3版()
专栏:

妈妈的醒悟
——内蒙古生活纪事
李翼
比利根老婆婆笃信天神,就好像是笃信任何一条平凡的生活真理——比如说草爬子吸血吸得针刺一样疼——那样的深刻。在她看来,解放后逐步向上的生活,她和她独一无二的男孩子青年团员道尔基的健康,全是神家——老天爷的保佑啊!
好多年少见的一场大风雪以后,瘦弱的母羊和小羊死得很多。真正的原因是这样的:去年秋天没有抓好膘水;接羔前又是接连很多天的游动;防避风雪的棚圈打得不好。各家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原因却只有公认的一条:人尽的力量还不够。
比利根老婆婆与那些笃信天神的人们一样,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是老天爷发了脾气。
她向人们诉说着这样的话:
“老天爷知道的最清楚。这几年,咱们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牲畜,特别是羊,繁殖得太快了,天要向回要一些……”
“老天爷,我不敢请您留下太多的牲畜啊。你看着我们的命运留吧。只要能留下够吃肉的羊,够做奶茶的一头乳牛,我们就很知福了……”
这样,平时还经常参加劳动的比利根老婆婆,对于那些瘦弱的母羊和死了妈妈的小羔子的饲养,就不愿意加以理睬了。她陷入一种任天摆布,期待严重打击的心理中了。平时她那还算直溜的脊背,现在也伛偻起来了。眼睛无神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她的全身似乎只在一件事情上聚集着力量:向天空里撒牛奶,撒奶茶,眯缝着眼向天祈祷。
比利根老婆婆的男孩子道尔基,是青年团员,在学校里受过教育,在本区里一向是各项工作中的积极分子,对于风雪灾害的看法,自然与妈妈有所不同了。
道尔基忧郁的暗想:
“家里有这样一个落后的妈妈,养育自己的妈妈呀,信天信得连揽羊的事情看也懒得看一眼了,这叫我多丢人!人家,特别是团里的同志们会这样笑话我:‘哈哈!他的母亲是这样子的迷信……’可是,又怎么办呢?”
道尔基从自己的思想的窄路上渐渐踏上了大路。
“我总得和她好好说说……我应该用铁的事实让她看看,从心里动摇她听天由命的思想,就好像从根底刨树,树会倒的干脆一样。”
大风雪后的第四天晚上,当赤紫色的月亮从东方地平线的云网里严肃的升起来时,道尔基从羊圈里接二连三的抱来了十五、六只死了妈妈的小羔子,用破毡片子缚住它们的身腰,围绕着火炉子整整放了一大圈。小羔子们因为体弱又无母奶可吃,交错的发出了一种悲伤的呼唤声。道尔基一个接连一个耐心的用牛角做的喂奶器喂它们。他把小羔子抱在怀里,宛如一个温柔的女性。妈妈呢,依然天呀地呀的在祈祷着,对于小羔子们的叫声,显现着异常的憎嫌,好像是生怕小羔子们的叫声,吓跑了她的就要请下来的神灵一样。
她终于激动的说出了口:
“你快把它们弄回羊圈里去吧。这些讨人厌的东西,听这叫声,它们还能活得了吗?天不让它们活,所以才夺走了它们的妈妈。吃奶的生灵,人是喂不活的呀!……别看你把它们放在火炉边上,炉火是顶不了什么事的。该活的,就是放在大风雪里也是要活的。日本人在诺门坎吃败仗的第二年春天一场大风雪里就是这样的:揽在羊圈、包里的大羊、小羔子都死了,随着风雪卷走了的那一些,反倒一个也没有死啊!……”
人在最紧迫的劳动里是顾不上说话的。道尔基也是这样。开始,他根本没有理睬妈妈的这一套话。在他的脑子里,净是盘算着怎样才能把这一批小羔子抢救过来。“总有跟妈妈说个清楚的时候……喂活了这一批小羔子,比跟她说半天还要强。反正这是要在几天的时间见‘灵验’的事儿。”他暗自为自己的工作高兴起来。可是,偶一不谨慎,对于妈妈那种虔诚的祈祷,竟‘?儿’的一下笑出声来。这可惹起了妈妈的不满。
“好!你笑我啦,你这坏小子。要知道,笑我也就是笑神哪!神要不依你的。不信你就看着,准有报应……”
比利根老婆婆有意的扩大着神的权力,瞪着眼,威胁着,活似她就是神的本身。
话到了喉咙里,不说出去,就痒的发慌。这时候的道尔基就是这样。他忽然涌上了一种想法:
“我忙着这(抢救羊),妈妈忙着那(祈祷),总得说个清楚。生自己的妈妈应该和自己走一条路。”于是,一场争辩开始了。
“妈妈,您天天说牲畜死是天意,人没一点办法,我问您,您真的看到过老天爷吗?它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东西?”道尔基半笑着向妈妈说。当他刚把这些话说出去以后,心里立刻浮现了童年时代的回忆,他想:“我好像是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候我净向妈妈撒娇,说话不知深浅,有时惹的她生半天气。现在我大了,还向她这样……可是,青年团员的家,青年团员的妈妈应该也是进步的。这些话不说清楚可怎么能行呢。”
比利根老婆婆沉静了片刻,把嘴努了好几努,显然是为儿子突然说出来的太无礼貌的话感到失措了。可是,当她把眼光缓慢的移向儿子时,凝块般的语句终于吐出来。
“孩子,你这么说是有罪的啊!难道你看不到天?去年咱们的羊羔子连一个也没有死,不是天意是什么?你吃的穿的都是老天爷给的。你不感谢天,反倒骂天,真是一个坏小子!”
“妈妈,我再问您一句,”道尔基眨着眼睛,微笑着,显然是有意打趣妈妈。“今年老天爷叫咱们死多少牲畜?”
比利根老婆婆急切的把话抛给了儿子,好像是反击:
“天还不能告诉你。要等到六月里才能告诉你。在这以前,如果你不好好供奉着他老人家,说不定咱家的牲畜要死个差不多呢。就像是人们常说的:老年里,牲畜死光了,只能用狗脖子驮着包椽子搬家……”
道尔基感觉到妈妈说的好笑。暗想:“趁机会揭一揭她老人家的老底子吧。”
“妈妈,您还说天哩,您说的不是什么天啊。谁不知道,六月里草都长的高高的了,牲畜有了青草吃,就不会死了。您说的天就是这个样子吧!……”
比利根老婆婆因为儿子的话生气了,激动了起来。
“你这坏孩子,不是好好对我说,你是诚心想气我的。要知道,气了我,天也是不依你的。别看你在火炉旁边喂着这么多的小羊羔,没有一个是会活的了。不信你就看着,不到三天就会死得一个也不会剩的。天要要回去的,凡人是拦挡不了的……等两天,你还会连牛奶也挤不出多少来了,母牛的奶要干瘪了。天是要叫你向牛也借不到奶汁儿的呀!”
“好吧,那咱们就看看这一批小羔子能不能成活。您祈祷你的,我喂我的小羔子,真就像您说的,不到三天就会见灵验的。”
一场不愉快的争论,就此结束了。比利根老婆婆照旧是消极、沉闷、等待,除了吃饭,就是祈祷,就是把着烟管,一袋一袋的吸着,深吸一口,再带着声音吐了出来,眼睛看着烟雾由浓密逐渐消失,由包里逐渐流向天窗口,然后随着风儿飞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道尔基呢,由于同妈妈打了赌,对于小羔子的饲育就更加热心了。白天他除了到羊圈里帮助别人喂瘦弱的母羊,或是到草场上放羊以外,就坐在火炉跟前,一个一个的喂小羔子,缚一缚它们身上的毡片,为小羔子唱着愉快的调子,用满腔的热情看着小羔子逐渐活跃起来的动作,心里想:“也许这就是我的成绩吧,照妈妈的话说,这也许就是神给我的报应了。报应得小羔子都活起来了……”夜晚呢,他改变了多少年来一直挨着妈妈身边睡的习惯,把地毡子拉的离小羔子近近的,手儿抚摸着它们,耳朵单听着它们的叫声,一夜都没有安睡的时候,眼皮肿了,饭也吃的很少,偶尔从挂厨上拿下一两块奶干子,泡点奶茶吃一吃……他真的像是一个柔情的妈妈了。在他心里,童年时代和同伴们作折羊腿骨游戏时,一连用全力打好几下,惟恐打它不断的一种竞争心,就像是春天草原上的小草儿一样,在一层枯黄的草末子下面蠕动了。
比利根老婆婆因为孩子的几句话,暗自无声的生起气来,就好像是开了锅的牛奶一样,不可抑止的向上泛冒着。
“他是我的亲生子啊,是我独一无二的孩子啊,又不是抱养的……我从小就把他揽在怀里,尿一把,屎一把的替他洗、刷、缝、连,吃一嘴,喂一嘴,‘布歪’〔注〕声不知道唱过多少万遍。真想不到他竟这样气起我来了……我对他是那样关心,他却气我……”
比利根老婆婆回忆起从小对孩子的关心来,一种委曲的心情猛涌的袭了上来。这回忆就像是越走越深的深渊,就像是一条没有头儿的带子,缓慢而又痛苦的在她脆弱的心灵里舒展开来。一件新近的事,鲜明的浮了上来。
是啊!不多几天以前,道尔基和互助组的别个组员,割了一大车盖棚圈的柳条子回来,比利根老婆婆满面笑容的迎着他,给他打了打身上的砂土,温了点水洗了洗脸。道尔基刚在火炉边坐下,比利根老婆婆就悄然无声的给他端来了一大银花碗放有奶干子、奶皮子的奶茶,嘴上挂着笑意,眼巴巴的看着孩子吃着喝着。因为道尔基清脆的嚼着奶干子,比利根老婆婆也感到了一种香意……道尔基刚喝完奶茶,嚼完了最后一块奶干子,比利根老婆婆就从外边弄来一大筐子干牛粪,大把的加在火炉里,洗了洗手,就做起肉面条来。
“多放还是少放些干肉?”比利根老婆婆祈求似的问。
“妈妈,你看着放吧。”道尔基轻柔的带着一种感谢的意味回答。
“春天的肉有点味儿,不如新鲜的肉好吃,还是少……”
“……”道尔基只用眼睛抚摸了妈妈一下,没有说什么。
母子之间荡漾着一种幸福的柔情。
比利根老婆婆在这件事情上凝思良久。她的心像是春天的冰凌一样,渐渐为一种暖意所溶化了。也好像是冒出了锅的但还不曾揭开锅盖子的牛奶一样,把下边的火浇得快要熄灭了。她从母性的本能上逐渐的理解着孩子的行动了。她真的是沿着宽阔的道路迈开思想的步子了。
“……也许孩子是有些道理的。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故意同自己生气玩呢。‘人定胜天’,区上的干部们这么说,他也这么说。莫非这个我从没有听到过的话,真的是有道理的吗?区上的干部们说:安基得家因为抢救的早,护理的好,上千只羊只死了不到三十只。哈不科家因为抢救的慢,护理的不好,八百只羊只剩下了二百多只。干部们会说谎?大概不会吧。骗了我一个人,可骗不了大伙儿呀……照这样的想,孩子说的做的可就有道理了。也许我是不对的了。莫非真的像邻舍顿布尔日老嫂子说的;如今的年轻小子、姑娘、媳妇们,坐着汽车向金子国里奔,我们这老婆子们坐着又慢又摇晃的老牛车走,落后了?……”
现实是最冷酷的。在现实面前,不怕你嘴硬。比利根老婆婆就是这样的。火炉周围的小羔子们,对她说来,是最现实不过的了。
当道尔基刚从刮着暴风雪的草场上,把小羔子们弄回家里来时,死神是那样威武的笼罩着,小羔子们连呼唤的声音也已费力了,只是小肚子还在喘着一点儿气。其中有一只红鼻梁的叫人喜爱的小羔子,四肢连站也站不起来了,瘫在毡片上,作着好像是死前的抽搐。“可能是这个先要死了。”连道尔基也为它耽心。可是,当他用一张老羊皮把它包卷起来,揽在怀里,用他全身的温暖,温暖着小羔子的身子,摆着它那洁嫩的小嘴唇,用喂奶器一点一滴的喂起它来时,它果然逐渐的有了转机了。又经过了几天耐心的喂养,这个小羔子,由后腿能艰难的站起,慢慢的前腿也能站起来了。不到三天的工夫,它和其他的小羔子一样,已是能尖厉的呼叫着,蹦跳着,摇着小尾巴,向人要求着奶汁儿了。在比利根老婆婆的心里,暗自认错的想法,像潮水
一般的涌了上来。
偶然的一件小事情,更加重了比利根老婆婆暗自认错的心情:当她在包外从母牛身上挤了献给老天爷的奶汁儿回来,走过小羔子们的身边时,这只红鼻梁的小羔子,好像是第一个闻到了她手上的奶香,突然耸起了身子,向着她的腿裆里直钻。当她伏下身子去拨开它时,它真的找到了像是奶头儿似的东西——比利根老婆婆的手指头,就疯狂的吸吮了起来,尾巴殷勤的摇摆着表示感谢。比利根老婆婆从小羔子热呼呼的小舌头上,具体地、亲切地感觉到了小羔子生命的温暖。
比利根老婆婆自然而又本能的为孩子圆理了。
“……就是这小东西呀,几天以前,我曾经断定它是要死的,与孩子争的心里怪难受的。神刮了这么大的风雪,也真的是要让它们死的呀。可是,没有几天,它(们)竟摇着小尾巴向我乞求起奶汁儿来了。如果不是孩子黑夜当白天的这样照顾,像我这样,一个劲儿的祷告,那它们也只能叫人家去做羔子皮袄穿了……”
比利根老婆婆被老天爷弄得十分紧张的心,真的松弛下来了。就像是抛向湖里的一块土疙瘩,渐渐无声的被现实的水溶化了。
夜晚,当比利根老婆婆与道尔基一同去参加互助组的一次小组会,听了互助组组长的讲话后,自己错了的想法,使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心里深深的感觉到,如果不赶快把自己的错误说个清楚不行了。
互助组长在叙述了一般情况以后,带着总结的口吻若有所指的说:
“在这次大风雪后抢救牲畜的工作中,可以说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听天由命,认为这是天注定的;解放后天给的牲畜太多了,要要回去一些,来年再给。一种人就是坚决的抵抗灾害,而且相信人的力量可以战胜灾害,可以使牲畜的死亡减到最低的数字。本区就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安基得家积极加强棚圈,使用各种方法增强瘦弱羊的营养,做好了小羔子的护理工作,上千只羊里仅有几十只死亡;哈不科家消极等待,只大羊就死了三分之二。难道他两家的羊不都是在一样的草场上放牧吗?不都是会跑会叫的吗?那些信天的人就该想一想……”
在比利根老婆婆听起来,互助组长的话都好像是说的自己。这些话就像是尖针一样,一针一针的把她的心刺痛了。而刺得最痛的,要算是下边的几句话:
“什么是天?什么是神?大家从上边两个例子来看,就十分明白了。神不是别的,就是咱们的好棚圈,更多的洋草,更多的豆饼,更好的饲养管理,更好的注意饲养那些瘦弱的母羊和小羔子。神就是咱们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派来帮助咱们救灾的干部出的好主意。有谁,有那个老人,就算他是八十岁的人吧,看到过或是听到过干部徒步走上百八十里地,来到咱们家里,给咱们出救灾的主意,帮助咱们加强棚圈,一刀子一刀子的切豆饼,一点一滴的喂小羔子……有了他们,什么灾害都不怕……”
比利根老婆婆在互助组长讲话时,不时从人的隙缝里寻找着道尔基的眼光,似乎是祈求着孩子的谅解,温慰。她的眼睛好像在反复的说:“孩子,是我错了……”可是,也巧,比利根老婆婆始终没有沿着蜡烛照亮的地方,寻找到孩子的眼光。孩子背着火炉坐在紧靠包墙那边哩。孩子在为妈妈的错误感到十分的惭愧。
互助组长告诉大家说:
“区上接到上边的通报说,这几天还要有大风雪,咱们互助组除了继续加强棚圈,应该组织一部分人,连夜赶到棚圈还没有打的太好的邻近互助组上去。谁愿意去,谁就快些报名。”
道尔基与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异口同声的报了名。于是,在蜡烛一阵摇晃以后,大家一齐拥出了包门,没有装一袋烟的工夫,就骑上了马,吆喝着驰入草原,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时,比利根老婆婆的心里,袭来了一阵一生从没有过的羞惭。
“是我错了呀,我还骂了孩子,叫别人在他面前说他妈妈这个那个,叫他丢人……我应该想法让他谅解我……”
“像是童年时代曾经打坏祖父心爱的绿色玉烟嘴时那样害怕的心情,”(比利根老婆婆后来回忆时对人们说)无论如何也抑止不下去了。她终于坚强的从地毡子上站了起来,推开了包门,向早已消失在黑暗中的人们大声的喊:
“孩子,道尔基……互助组长……等……等……我……有……话……要……说……”
从北面柳丛边挟着隆隆的威势刮过来的一阵风,把她的话像砂粒似的吹散了。连她自己也觉察不出自己语调的高低来了。
比利根老婆婆呆呆的站在包外被牛踏坏了的草地上,心里这样想着,嘴唇这样动着,只是没有说出声:
“老天爷可信够了……我可不能信了……我该信孩子……”
五月十一日于内蒙古海拉尔
〔注〕“布歪”是蒙古妇女抚慰婴儿的一种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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