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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昆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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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2-26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守望昆仑
肖平
哨所就架设在冰封雪裹、寒风呼啸的山头上。登上瞭望台极目远眺,视野里尽皆莽莽苍苍、绵亘恒久的雪山峰岭。那总是望不尽的、泛着白光的山峦,就是雄奇而苍凉、巍峨而迢遥的喀喇昆仑山脉了。
亿万斯年前,喀喇昆仑还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后来,谁也说不清的那一刻,随着一阵阵雷鸣般的巨响,黑云像怪兽般地奔突,海水向四野退去。乱石穿空,地裂天崩,巨大的、灰褐色的年轻山脉从特提斯古海中缓缓崛起,凝固成连绵无际的高峰!
酷寒的北风从长空飒然而至,绵长而徐缓,持续而不间断。自雪域高原横空出世以来,似乎这里便成了没有生命的土地,海底世界早年的动植物,如今成了镶嵌在裸露山岩上的化石,依稀可辨的有三叶虫、鹦鹉螺、海百合、霸王鱼等等。这些化石使我看到生命的终结。城市、乡村、街道、炊烟,在这里飘渺遥远如海市蜃楼。这里拥有的只是冷寂的漠风,呼啸的风声有如隆重的天籁之音。因为,这里已经是永冻层了,海拔5380米,年平均气温零摄氏度,空气中的含氧量大大低于生存需要。
曾经被一个时代推崇为伟大探险家的瑞典人斯文赫定,曾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他在遭到昆仑山的冰雪袭击后,抚着因缺氧而迅速膨胀的肺自信地宣称:海拔4500米以上的雪域高原是生命的禁区,人将永远无法定居生存。喀喇昆仑因为拥有众多巍峨雪山而雄奇壮丽,雪域高原因为无边的冷寂、亘古的苍凉而成为一种博大的境界,并对勇敢者产生一种巨大的诱惑。50年代初期,一支被共和国第一任总理周恩来誉为“高原劲旅”的进疆先遣连,拉着骆驼,牵着马尾巴,越过雪线,登上了喀喇昆仑山。暴风雪、泥石流、塌方、雪崩和高原猝死,确实像五把钢刀,以猝不及防之势向他们袭来,把他们的生命凝固在进军途中。但顽强的军人们,不理睬喀喇昆仑的肆虐风雪,不理睬任何劝阻和威胁,执拗地前进、前进,攀登、攀登!有趣的是,先遣连牵着骆驼攀上了一座无名的雪山,天已黑尽,雪峰像一柄锋利的剑,在夜色中闪着冷峻的寒光。他们在骆驼肚下睡了一夜,翌日晨起,抖落身上的积雪,举目四望,哟,山是冰砌就,地是雪铺成,峰傍一片云,款款入天际。不约脱口而出: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于是,这里有了一个美妙的名字:神仙湾。
哨所设在岑寂的雪山之巅,宛如一条汪洋中飘零的船。天上没有一只飞鸟,地下没有一丝绿草。年轻的中国军人,却青春勃发地要在这里升起第一面红旗,燃起第一缕炊烟,目光严峻而悠远、深沉而长久地守望着莽莽昆仑。
我是在一个夕阳衔山的黄昏走进这座哨所的。失尽暖意的残阳把昆仑雪山抹成一片桔红,让我恍惚觉得,似乎正踏进一块浴血几度,战尘未消的古战场,踏进连天胡笳、羌管里。脸膛黑红、嘴唇乌紫的哨长,热情洋溢地把我迎进哨所,道一声欢迎,旋即提起一把酒壶,坐在热水里。连声说,烫壶酒喝一口,暖暖身子驱驱寒。烫酒的功夫,我说着自己的感受。置身在喀喇昆仑山上,感觉气温骤降,胸闷气喘,头重脚轻,走路打飘,像在月球上迈太空步。好在置身高原,相对高度未见其高,放眼四望,高地几乎一马平川,上山下山不陡不急。哨长沉稳地笑了:这正是喀喇昆仑的博大幽深之处。一年一次风,从春刮到冬。风也不暴虐,只是慢条斯里地吹送,不经意地雪落雪冻,就会死人——因为缺氧和酷寒。最先倒在雪山哨所的是青年军官沈鹏生,他是病死的。起先仅仅是感冒发烧,很快就转成脑水肿,头胀痛不止,用背包带勒住脑袋也不管用。战友们把他埋在哨所后边的雪山上,用粗砺的石块为他垒筑起一座坟茔。后来,这座坟茔旁边又增加了陆光成、赵金宝的墓。在这里,死亡和生存相距很近,冰雪、严寒、缺氧、疾病,随时都会致人于死命,生命因此而变得脆弱,军人们也因此把死亡看得很淡漠。但他们却把职责、荣誉以及祖国的尊严看得很重。司机陆光成是为了把物资送往哨所而牺牲的。他患了感冒,咳嗽不止。连长让他不要出车,他想,就要到国庆节了,不能让哨所战友接不到节日物资。偏偏不巧,汽车抛锚在冰达坂上。他忍着严寒卧在冰达坂上修车。当汽车驰到哨所,他已陷入了昏迷。战友们疯了一般地把他往医院送,可他再也没有醒来。这一天,他刚刚十九岁。共和国的北京,正是花的海洋,歌的海洋,他却长眠在喀喇昆仑山上,与雪山冰峰共百年。赵金宝是在除夕之夜,为了让战友多睡一会暖和觉,站完自己的一班岗后,又替战友再站一班岗。可他不幸冻僵在哨位上。连长查哨发现他时,他已不会讲话,可眼睛还圆睁着守望莽莽昆仑。他们死了,没有遗言,没有墓碑,只希望把生命溶进这永恒的雪域高原,陪伴着战友继续守护昆仑群山。说话间,酒已烫热,浓烈的酒香随风荡漾开来,在哨所中弥散。我端起酒杯,把酒缓缓地洒在哨所旁冰冻的雪地上,默默地祈愿长眠在昆仑雪山上的英魂安息。
这些年来,我几乎走遍了42000公里边海防线上的每一座国门,每一个哨所。我始终在追寻、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边关多与荒凉而寒冷、寂寞而遥远相关连,而边关又以怎样的魅力,诱惑着、感召着、吸引着、凝聚着无数的戍边将士?在喀喇昆仑,我同样苦苦思索着,是什么力量使这些普通的军人,对喀喇昆仑如此长久地投以向往和挚爱?哨长用沙哑的嗓音告诉我:是军人固边强国的天职。他们每天守望的,是寸草不生的雪域昆仑。站在高寒处,看苍凉落日,望星移斗转,观昆仑风雪,久了,可以进入一种高远的境界。哨长的脸上现出一种近似神秘的微笑,他说,举例说吧,在常人眼中,喀喇昆仑的冰峰看似凝固不动,可在戍边军人的眼里,那是最年轻活跃、最有生命的山脉,它每天都有新的变化;在常人眼中,喀喇昆仑寂寞荒凉,艰苦异常,而在戍边军人眼里,喀喇昆仑有一种高峻浩荡的壮美,那连天冰雪,暮云空碛,呼啸长风,都是独具特殊魅力的大美。他们把守望昆仑,看作是一种荣誉,一种幸福,一种自豪,乐意把自己的理想、青春乃至生命留在这片苍茫高原,埋藏在雪山的晶莹中,高原的褶皱里。我确实没有听到一个哨所战士抱怨艰苦。艰苦这两个字在喀喇昆仑哨兵嘴里决不轻易吐出。问他们苦不苦,他们说习惯了就不苦,自己心中不认为艰苦也就自然不艰苦了。时下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时候似乎都可以轻言太苦了,可喀喇昆仑的军人在这种被人认为只要能吃饭、能训练、能生存,就是英雄好汉的地方,却不轻言艰苦。那显然是让自己的灵魂逾越了更为高峻的峰岭,走进了一个人生大境界。
在哨所的上方,有一座冰雪砌就的高墙,雪墙上刻着数百名曾在这里戍守过的老战士的姓名。那年冬季,十多名服役期满的戍边老兵,就要离开这片冰雪世界。都市喧闹的生活呼唤着他们,故乡泥土的芬芳诱惑着他们。可突然之间,他们与这片冷峻肃穆的雪山冰峰变得难舍难离。记不清是谁人提议,在这片终年积雪的山巅上,垒起一道雪墙,刻下自己的名字,陪伴后来的战士守望昆仑,守护这雪山冰峰。一年又一年,每一个离队的老战士都自觉延续着这个习惯,哨长已许多次地迎来戍边的新兵,送别离队的老兵,每次送老兵离队,他都有种难以言状的酸甜苦辣。有老兵问他:哨长,什么时候送自己下山呀?他说:我与雪山共白头!是的,他在喀喇昆仑的年头最长了。他的家在富庶的长江三角洲,妻子每次来信,都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谁家盖起了瓷砖镶面的别墅小楼,谁家购置了豪华的尼桑卧车……他懂妻子的意思,且不说家乡的繁荣富庶,就是水乡平原那尽可以畅快呼吸的湿润空气,对他就有莫大的诱惑。他不是没有理由也不是没有机会离开喀喇昆仑山这座土坯铁皮哨所,他不是离不开这里连氧气也吃不饱的高原生活。他抛不下的是军人的天职。他恪信:在金钱的神通越来越大的时候,恰恰买不到的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他不擅豪言,也没有叹息,惟有的骄傲是:作为一名军人,持枪站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哨所,站在离蓝天、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那是一种幸运。
我和哨长并肩蹁步在哨所外铺洒着薄雪的山道上,也许是冰峰雪岭环境的感悟,不善言辞的哨长深有感慨地对我说:有人说,雪域边关太荒凉。只有天天守望昆仑的人,才会真切地发现雪域昆仑的壮美,才能真正体验到寂寞是美,孤独是美,悲怆是美的真谛!我面前的这位军人,刹那间变得像一位诗人,一位哲人。我历来相信,艰苦能够冶炼人,净化人。在喀喇昆仑这片高山之巅蓝天之下的土地上,人的情感和灵魂一定会被陶冶得像雪山一样晶莹,像冰峰一般洁净。我身边的这些军人,日日与昆仑雪作伴,与高原风相随,他们会站立成为雪峰,倒下成为江河,升起成为星座,飞翔成为雄鹰,奔跑成为骏马。他们能化作强劲的风和自由的云,与高原融为一体,也能成为骄傲的喀喇昆仑群山中的一座座巍峨屹立的雪山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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