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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的胡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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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11-25
第11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不去的胡华
贺捷生
胡华同志离开我们十年了。追昔抚今,思念故人,其身影犹在眼前,话语犹在耳畔,人却早已乘鹤远去。我说胡华不去,是他永远抱定的无怨无悔的精神不去;是他倾尽心力浇灌的事业之树常青;也是作为我的良师益友的胡华,镌刻在我心里永远不消的记忆。
与胡华相识,初起于神交。1955年我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作为学习历史的,当时有一部必读的教材《中国历史纲要》,是由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邵循正、胡华共同编著。教材虽然只有十余万字,却是概括古今的一部中国通史,是集当时史学界灼见的一部很有分量的史纲。从此,我知道了胡华这个名字。胡华何许人?在我想象中,必定是翦老、邵老那样的长者,也无疑是他们那样的一位谦谦夫子。其实,他并非我想象中的长者,而是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人。在见到他后我真有些疑惑了,照他当时的年纪推算,胡华与翦老、邵老一起编著那部很有影响的《中国历史纲要》时,只是个刚步入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可在编书的当时,胡华已经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学术委员。他所主编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中国革命史讲义》已经是全国高等院校通用的教科书。不用细究,以胡华同志当时的年龄而成为这个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殊为不易。
与胡华见面后不久,便是惨痛的“文化大革命”。苦难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胡华被当时的“文革”要人戚本禹点名,于是被揪斗,被抄家,被关进“牛棚”,然后又被下放到江西劳动。而我也经历了巨大的磨难。父亲贺龙被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致死。我也被株连,以致人亡家破。
胡华淡泊名利,在做学问上,他坚持真理,敢仗义执言。他待人真诚友善可亲。以后发生的一件事,令人终身难以忘怀。
1971年“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摔死温都尔汗。这一年我回到了北京。林彪事件的发生,使重压之下的人民对国家民族的前程重新怀有了希望。但对我而言,灾难似乎还远没有完全结束。“四人帮”仍在台上,他们所代表的一股邪恶势力,仍然阻止着对“文化大革命”的正确评价和解决,仍然阻止被他们所迫害的一大批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问题得到处理和解决。有形无形的“帽子”仍然压在我的头上。就在这个时候,胡华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1972年寒冬的一天。我无目的地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心里的冷凄更甚于北方的严寒。突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一个熟悉的面孔从我面前一闪。胡华……整整七年未见的胡华老师。街头不期而遇,我多想跟他说几句什么。但是,仅此念头一闪,我立刻冷静下来。我不知胡华会不会也跟有些人那样,躲闪我回避我。我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也不允许自己去给别人添不必要的麻烦。这种想法一出,我只是回回头,便准备无言而去。谁知,当我回头张望时却愣住了,胡华已经停住脚步,也在回头张望我。当他认出是我之后,踌躇片刻,朝我走来。
一见面,胡华就小声问:“您是不是姓贺?”我以点头作答。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似有许多话想说,但他只是问了我一句:“您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我告诉他,我刚从陕西回来,还没有工作。胡华听后微微一震,说道:“我也是刚从江西回来,被安排在革命历史博物馆当顾问,总算有了工作权。啊,您好像也是教近现代史的……”我又以点头作答。胡华不再问别的,他的口气坚定起来,对我说:“你是学历史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很需要人。我可以跟馆长谈谈,你能来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最好。”听了胡华的话,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倒不是因为我对工作的极端渴望,而是在那个寒风冷凄的冬天,竟有人主动给我以温暖的希望,真让我有些喜出望外,我当即答应下来。能不能去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说实话我当时不敢抱有奢望,但在那个人人防范、个个自危的年代,有人不躲闪不回避我,反而给予主动的关心帮助,已令我感动万分。见我答应下来,他又说:“三天以后,你还到这里来,我告诉你结果。”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懵了。待明白过来,才意识到胡华冒着风险急急一见,又急急而去,匆忙中连三天以后在什么具体时间与他见面都没有交代。我再去寻他时,他的身影早消失在隆冬的寒风和灰蒙蒙的霜气中。
没有定好具体时间,三天后,我只好一大早就来到我们相遇的地方。天寒地冻,冷风凛冽,我抱着期待,期待着胡华的到来。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从下午又苦苦期待到黄昏。什么口渴劳累饥饿,全然抛至脑后。多年后,我回想这一幕,是什么让我这个柔弱女子在寒风中坚定地等下去?是胡华善良刚直的秉性?是人与人之间关心的潺潺暖流?还是我血液中所承继的顽强抗争坚定不屈的精神?什么都有。反正,那一天我一直等待下去。
黄昏时分,晚霞将西天染红,大地沐浴在一片通红之中。胡华终于来了,我还记得,他疾步匆匆,披着一身的灿烂霞光。而我此时,心头燃烧着火。
胡华兴奋地告诉我,我去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的事,馆领导已经同意了,还要正式办手续……此言一出,积压在我心头许多日子的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这一幕在我心头留下终身难以忘怀的记忆。去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我不敢轻言它是我人生之旅的一大转折,却可以说,这是我所迈出人生的重要一步。有了这个工作,使我得以在当时艰难困苦的环境下抱着不灭的希望生活下去。有了这块阵地,也使我得以同一群祖国的热血儿女,在这里同“四人帮”展开各种形式的殊死较量。这里也为我从事军事史学的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也在这里,从更近的距离观察我的良师益友胡华。
胡华以治学严谨而著称。我刚去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时候,还处在“文革”时期。当时,博物馆承担了革命史的陈列宣传和调研工作。这既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又充满危险性。党史中所涉及的诸多人物,当时几乎无一例外受到冲击和迫害。胡华面对这种情况,秉承自己一贯的严谨认真的治学作风,大胆直言,刚正不阿,敢说敢为,为党史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做了大量工作,表现出一个优秀共产党人的气节品质。在我印象里,有许多事值得一书。
彭湃烈士是在我党历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他出身于广东海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当年,他为开展革命斗争,曾多次将家里的土地财物分给贫苦农民。他对革命的无私,使得他在当地民众之中享有很高的威望,这对他以后开展粤东斗争有极大的帮助。就是这样一个为党奉献终身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其家庭在“文革”中屡受不公正对待。烈士的母亲周凤老人出身贫苦,当过婢女,支持儿子的革命,帮助过许多革命志士与他们的亲戚。“文革”时她已经九十高龄,仍被揪斗游街,受尽磨难和屈辱。胡华在调查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全然不顾当时正值“文革”的混乱时期,当即向有关方面写报告,一再呼吁为彭湃烈士及其亲属平反落实政策。
1973年、1974年,小平同志当时尚未出来工作。胡华在党史调查中先后去了广西左右江和百色地区,他参观走访了当年百色起义旧址,提出要给予左右江和百色起义公正的评价。胡华还专门参观了当年小平同志曾经住过的地方,这房子当时堆放着许多杂物。胡华看后说了一段邓、毛、谢、古的故事,结束参观时,他说这地方要好好保护,打扫干净,这里也是红七军的旧址,应该开辟出来作为革命纪念地,供人民参观。在当时,胡华这番话说出来,不仅需要一个共产党员的极大勇气,更需要一个党的史学家理论家的真知远见。
胡华为我党历史研究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他严谨踏实一丝不苟。在那个年代,他四出走访调查,搜集了大量史料。这些都是我党史学研究中弥足珍贵不可多得的财富。70年代,美国著名传记作家索尔兹伯里为撰写有名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来中国采访考察。当时,胡华以他党史研究专家的身份,受命接待索尔兹伯里。能为中国共产党人和他们所从事的事业做传,胡华将自己用心血搜集到的大量珍贵史料和自己从事多年研究的成果,毫无保留地提供给索尔兹伯里。《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的出版,在国际上产生巨大的影响。但许多人并不清楚该书中有胡华所付出的心血。仅书中公开提到引用胡华所提供的史料和论点,就有67处之多。而胡华与索尔兹伯里许多次毫无保留的接触和长谈,其思想和论点对该书的写作所产生的影响,就无法统计了。
胡华真的走了。以66岁的壮年之躯早早辞别人间。良师益友音容笑貌犹在,身影在我脑海依然鲜活。提笔凝思,你严谨的治学精神,你处世的耿直率真,你为人的友善宽容……你留下永远带不走的财富。我说:胡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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