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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猪四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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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12-08
第2版(经济)
专栏:体验三百六十行

  押猪四日
本报记者龚雯
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去当猪倌。
10月22日至25日,连续四天,我随供应港澳鲜活冷冻商品快运货车“三趟快车”之一的8753次列车,沿浙赣、京广线押运供港(澳)活猪,从浙江金华到深圳北站,全程1600多公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押猪,第一次乘坐货车,第一次亲身感受艰苦环境下的漫长旅程。
事后才知道,我竟是第一个体验押运生活的女记者。
      上路
当了几年外贸记者,恐怕没有比押猪对我更具挑战性的了。35年来,三趟快车风雨无阻,为港澳同胞源源载去内地货物,使该地区的繁荣稳定得到了切实保障。在这项工作中,最苦最累最脏的要数押运。
考虑到我是女孩,有关部门特地帮我联系了浙江省粮油进出口公司金华发运站,那儿有一批女押运员。
在设施良好的金华站,副站长骆向前满脸狐疑:“你行吗?押猪苦得很,而且,车上特臭!”我一笑:“臭能臭到哪里去!”骆站长说:“这么跟你讲吧,到了终点站深圳,你连洗几遍澡,换掉所有衣服,洒上香水,那身上的臭味也一时散不了。”
我一听,有点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走向我的工作岗位——8753次列车的8010480车厢。老远,就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儿。车厢分上下两层,装有98头大猪,在二层中部即猪舍之间用薄铁板围成三四平方米的“地界”。站长将我托付给这节车厢的两位女押运员——翁惠英(37岁)和吴文香(26岁)。
我捂着鼻子问:“咱们仨住哪儿?”翁惠英一指薄板内那一小块空间。
人猪同住?我一惊:“那吃饭洗漱还有上厕所怎么办?”骆站长平静地答道:“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边!”
我顿时目瞪口呆。
      过“关”
当押运员,得过好几“关”。
首先是气味。猪车没有窗户,闷罐似的,刚上车那会儿,浓烈的猪臭呛得我一个劲地干呕。翁大姐说:“秋天还好一点,要是在夏季,车里臭得人直流眼泪。”两小时后,我下意识地嗅了嗅自己——天哪,臭极了!所幸没多久,我的嗅觉“失灵”,对满车恶臭竟渐趋麻木。反正“死活一身猪”,适者生存!
第二关是睡觉。我承认,这一关没过好,在车上的几夜一直失眠。两位女师傅将车内的所谓“吊床”让给我睡,她俩挤挨着打地铺。车上没灯,一到晚上,是地道的“伸手不见五指”,人猪之间仅一板之隔。
早听说猪鼾如雷,我原想,这好办,就当是人打呼噜。一押猪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儿。往往是正躺着,忽听左边猪舍里一阵尖叫或低吼,借着手电,只见身旁猪头攒动,你扑我咬,群情激愤,闹得个沸反盈天。刚把猪们喝斥住,猛然右边猪舍嚎叫不止,新一轮争战又开始了。一整夜,这98头猪此伏彼起,吵得人心里发毛,再加上车身的剧烈晃动、蚊虫的轮番袭击,简直无法入睡。记得第一夜,我在吊床上睁眼到天亮。
第三关是吃饭。车上没开水,方便面是吃不成了,要解渴就得喝上车前准备的一点凉白开。好在外贸部门投资修建了12个押运服务站,既为活口上水,也让押运员歇歇脚。翁大姐和文香都是自带饭菜,每当列车在货站停下编组,我们就以最快速度跑到附近的服务站热菜热饭,顺便洗把脸。这一趟,她俩照例带了梅菜烧肉,据说梅菜不易馊掉。
起初,粪臭扑鼻,我怎么也吃不下。第一顿午饭,正好车停鹰潭,我执意下车,三个人便蹲坐在铁轨上吃起来,尽管灰尘大,尽管那架势像盲流,但臭味比车里淡一些。后来就没那好事了,常常是到了饭口,车却不停,只好在车上开饭。饭菜冷热倒在其次,受不了的是入口的东西总像沾上猪尿臭。但次日情况就变了,也许是头几顿吃得太少,我居然像换了个胃,端着饭盆狼吞虎咽,直夸菜香。
接下来的一关是干活。押运员要给猪喂水喂料,外加清扫,一日两次。两位押运员分头协作,配合默契,我在一边插不上手,只能帮着递工具。看上去这仅是体力活,实际并不简单。大猪比中猪笨,也更倔,有时,你就是拼了老命连拉带赶,它也死守着一滩猪粪不肯挪窝不让打扫,或者为了争食搅得车内粉尘弥漫粪泥四溅,直折腾得你满身污垢满头大汗。看到瘦弱的文香拖着几十公斤重的饲料袋在双层猪车爬上爬下,我没法不揪心。
公司对押运员要求很严,规定猪到深圳不能出现掉膘、残次或死亡,否则罚扣工资。若猪残,一头要扣押运员每人100元,而他们押一趟猪的收入仅有200多元。24日,我们发现了一头“排腿”猪(即后腿不能直立),大家立即实行重点护理,像照顾孩子一样百般呵护。翁大姐说:“虽然是打工挣钱,责任心还是要有的,这些猪,价值10万多块呢,质量不好的猪不能卖给香港人吃的。”
      找乐
押运员有几怕:怕猪生病,怕人掉车,怕途中遭遇车匪路霸,怕猪到深圳因为暂无配额而压站——以及一切不可测因素。
翁大姐头一回押猪就掉车。当时车到衡阳北站,她去服务站热饭,岂料原定停一小时的车竟提前开动。掉队的她只好一路扒煤车,忍饥挨冻,直到韶关才追上8753次,那模样已脏得让人认不出了。她顾不得解释,赶紧上车查看猪是否安然无恙。打那以后,她再不敢在衡阳下车。
大姐说为押猪她就哭过一次。那是在归途中,突然飞来一块石子打中她的头部,鲜血淋漓,好不容易熬到家,一进门她就抱住了丈夫放声大哭。
不过,相比之下,押运员最怕的是寂寞。
翁大姐感叹:三四天的路程,没有广播没有灯,各车厢之间禁止串门,她和同伴大眼瞪小眼,聊天聊到再也找不着话题。特别是漫漫长夜,窝在奇臭而嘈杂的猪车里,性子再好的人也会着急上火,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今年春节期间,铁路运力吃紧,她们的回空车愣是走了半个月才返抵金华。路上,她想家想得都快疯了。
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乐。
翁大姐挺会逗趣。我的衣服溅上猪粪,她说:“猪在给你留纪念哩!”我被车颠得东倒西歪浑身酸痛,她又说:“你就当它是摇篮。”每次猪打得不可开交,她便上前用金华方言斥责一番,并说:“我们金华猪听得懂金华话的。”
大姐和文香都带了不少零食,什么瓜子、米花糖、自家种的甘蔗、蜜桔,加上我的饼干和口香糖,日子仿佛一下子丰盈起来,惹得男押运员们垂涎不已。在株洲站,我们还去打了一次“牙祭”。
8753次车始发于上海新龙华,途经16个大站,每过一站,押猪队伍就壮大一分,到深圳时全车共有2000余头活猪。停站时,十几节车厢的押运员多在车旁席地而坐,玩扑克侃大山,苦中作乐。由于我的介入,这一趟大伙闹得更欢,他们当中,不乏干了近20年押运的劳模。
翁大姐爱玩爱笑,她的歌,在这条线上小有名气。对她来说,排遣寂寞解除烦恼的最好方式是唱歌。23日晚,天黑得特早,我提议大姐唱一个,她果真爽快地唱了一支《洪湖水,浪打浪》,一鸣惊人,没料到她嗓子和乐感这么好。大姐来了兴致,放开歌喉唱起《英雄赞歌》、《红梅赞》、《十五的月亮》。她唱得极投入,沉沉的黑暗中,一束手电光映照着她的脸,很像一幅油画。车轮的轰隆变成了背景音乐,猪舍里安静多了,不知它们是不是也在聆听大姐的歌?此时此境,我真的被感动了,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大姐还会京剧,一会儿李玉和一会儿小常宝一会儿沙奶奶,惟妙惟肖,听得我和文香拍疼了巴掌。末了,大姐拉着我问:“开心吗?”我由衷地点头:“开心,真开心!”
听文香说,大姐原本白白胖胖,当上押运员后明显黑了瘦了,丈夫心疼,不让她干,她却坚持了下来。大姐告诉我,她就是想出来跑跑,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多人看不起押运员,她习惯了,反正走一路,唱一路,天大的烦事也抛在脑后。况且,除押猪外,剩下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好自在的!”她满足地笑道。
      感悟
25日黄昏,车终于驶入深圳北站。明天,如果顺利(即有配额),我们押的这车猪将经过罗湖桥,进入香港市场。如果不顺利,猪还要压站待命,那可就苦了押运员了。翁大姐说:“给香港押了这么多趟猪,香港是个什么样子我还不晓得哩!”
走出站台,一见到接站的人我便急问:“我臭不臭?”对方老老实实地说臭。我无心吃饭,跑进了浴室。
分手时,大姐、文香一再邀请我明年去金华,吃她们种的大葡萄。同甘共苦几日,我们已相处得亲如姐妹,彼此无话不谈。
回北京后我总在想:这一趟究竟得到了什么?
印象中,两位女押运员总是因陋就简,不急不躁,泰然自若。这个工种需要女人比男人付出更大的代价,可无论多脏多累,她俩吃得香,睡得甜,唱得高兴,每谈及押运的艰难与委屈,她们神态平和,像在转述别人的辛酸。车将至深圳时,大姐为我唱了一支电影《小花》插曲,算是作别:“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这歌应该献给大姐和文香。在三趟快车上,这样的押运员约有8000名。
押猪可能不是世间唯一最苦最脏的工作,但无疑是其中之一,它可以最大限度地磨炼一个人的意志、韧性和适应能力。有几次,车上的臭气和噪声令我忍无可忍,特别是24日夜,我胸闷头晕得厉害,几乎窒息,当时只想下车回家。可是,咬咬牙,憋足劲,居然也就挺过来了。押一趟猪,我感觉身上的“毛病”改掉了不少,甚至觉得今后没啥吃不了的苦。或许,在翁大姐她们看来,平常人以平常心做平常事,乃是生命的本质。而在我看来,小至个人,大至民族,于逆境困境中锻造出来的艰忍、达观、从容和对生活的热爱,是最可宝贵的一笔财富,是最应弘扬的一种精神。
人生本该如此:一路风尘一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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