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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工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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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4-07-14
第3版()
专栏:

雨天的工地
艾明之
六月带着风雨来到了工地。
也许有人觉得,在暑热天气,到大风里,到雨点下走走,是一种愉快。可是,对工地上的人说来,风雨却是他们的敌人。
这儿是中国第一座汽车厂。去年一年过去了,今年半年快过去了,剩下的半年,是参加这个建设工程的人,决定胜败的日子。这半年的前三个月,又是打开胜利的门的钥匙。
可是,六月一来,就带来了风雨。难道今年的雨季,比往年提早来到了么?
我从住宿的地方,赶到工地去。雨小了一点。天上灰青色的雨云,仍旧密密层层。只在偏西的地方,有一股强烈的日光,突破雨云,照到下面来。工地上的一切,显得非常新鲜、清晰了。黄的席棚、红的钢屋架、枣色的砖墙、深灰色的卷扬机、起重机、密密的脚手架……在广阔的绿色的草地上,这一切都抹上一层特别魅人的色彩。
道路被雨浇得泥泞不堪,淤泥使劲咬着鞋子,每走一步,都得费点气力。马拉大车和汽车常常陷在泥里。车轮绝望地打转,马达愤怒地吼着,赶大车的叱喝,鞭子的唿哨,以及牲口的悲叫,一齐响起来。车子好容易脱出了泥坑,开走了,路上又厚又粘的泥浆,就跟波浪一样,一层一层地向周围推开,溅起了泥星子。
现在工地上却很静。周围除了风声雨声,听不见别的。混凝土车、大车、手推车、……在各个地方奔跑。拖拉机在奔跑。工人们穿了雨衣、雨鞋,默默地工作。每张汗湿的发亮的脸,都闪着紧张的神情,他们把说话的时间都节约下来放在工作上。
扩音机忽然响起来:
“屋面上的同志,工段长命令,请你们准备下来吧,马上又有大风大雨,任务要紧,安全也要紧!”
可是,起重机依然从容不迫地把巨大的钢屋架,轻轻举上去。有一个矮矮的结实的小胖子,对着扩音机叫:
“不忙!安全带我们都拴紧啦,等雨下大了再说!”
我找到某工段的支部书记。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原来在部队当指导员。他看见我,就笑着伸过手来说:
“第七天啦,这个雨好像要跟我们赛一赛哩!”
“我们赛得过吗?”我问。
他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斩钉截铁地说:“能!”
“看样子还得下几天哩!”我提醒他。
他抬头望望天。天上雨云飞快地飘动着,挤来挤去,好像在商量:嗨!我们什么时候好好的再下它一家伙。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忽然向天空撇了撇嘴皮,然后说:
“困难是有的,没有困难,胜利就赢不来!风雨是不留情的,现在就要看我们的人啦!”
“大家觉得怎么样?”
他笑了笑说:“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当然也有人信心不高的。他们说:多少年了,从来雨天就不能干活。他们说:风雨天,高空作业风大雨大,脚下滑,不能干;挖土方,有水,不能干。混凝土灌浇也不行。可是,现在你看,”他用手向工地划了一个半弧形:“高空、土方、混凝土、砌砖,……都干起来了。这些同志答的也干脆:‘别说下雨,’他们说:‘就是下雹子,我们也不能误了任务!’……”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放低声音:
“现在要注意的,就是别让他们过分了。大家都在说,完成计划不算,这个月完了就是‘七一’,还得超额献一份礼哩!”
工地前的大柱上,挂了一幅红布标语,风雨吹打着它,仅仅看得出这几个字:“增产二十亿,向‘七一’党的生日献礼!”他引我在一个混凝土柱子上坐下,一面说:
“我们领导上是有信心的,因为我们有这样一批人,党交给他们一个任务,他们不说:‘困难啊,让我们完成百分之八十吧!’而是说:‘行!我们照百分之二百,不,三百、四百完成它!’”
“譬如这些吊装工人,”他朝屋顶指了一指,“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上海的、重庆的、武汉的……全国各地都来了人啦。他们的经历也都不同。这些人,现在碰在一起,就创造了奇迹,我们修改了两次定额,他们每次都突破!不是突破一点,而是几倍几倍地突破!
我就给你说说这个人吧。他叫强扣子,他本来在上海做吊装工人,有工作,挣的工分也不少,女人才有了孕,听到建设汽车厂的消息,不顾女人的反对,他来了。
那时我们困难多啊。在这块地上,只有高粱楂子、豆楂、蒿草、土包包。什么都得平地起家。大家一来,这地方就变啦。变得真快,一天一个样子。强扣子他们第一次到东北,冬天的严寒,听说过,可没有见过,挨过。雪有一两尺深。手拉着钢绳,一会就冻结住了,用力一扯,连皮也扯下来。他们的手都冻肿了。起重机在雪地上不好走,他们用草席垫在雪上,一段一段的滚。土冻的像铁似的,他们用开水浇,冰化了,才动手挖。大混凝土柱子,每天定额吊装八根,他们吊装了四十根。钢屋架定的十三櫺,他们完成二十三櫺。”
说到这里,支部书记朝我跟前挪了一挪,没有说话,先就笑起来。
“这里面还有过一桩笑话。”他接着说:“有一天早上,工会主席老吴起了床,一看五点半了,就打钟叫大家起来。钟打了半天,没有人出来。他跑到强扣子他们住的地方一看,人全没了。他吃了一大惊,当作他们开小差了。赶紧就来找我们的副支书老张。
‘人都没了!’
老张问:‘到底是那些人?’
‘强扣子他们。都没了。’
老张一听是他们,心里安定了一些。他了解这一班小伙子。‘不会吧,我们到工地看看去。’
他们拔了鞋子就走。可不是,强扣子他们都在工地干活哩!三点半就来了。
我们说:‘这不行啊!这不是加班加点吗?’
他们说:‘这不能算,我们又没正经干活,只是把工具什么的,准备妥,到时候就动手!’
你看,这些同志,你还能说什么呢!后来我问他们,为什么能这么起劲的干。他们说的真好:
‘书记啊,我们吊装是第一道工序,要不快干,下面三十几道工序都得伸起脖子等着。这样啥时候我们才能看到自己做的汽车,才能听到它的喇叭响哦!’
强扣子的事我还没有说完哩!来的时候,他的女人不就反对吗?来了以后,强扣子给他女人写信,一封也没有回的。她生气了。春节的时候,工地停工,我们就劝强扣子说:
‘回去看看吧,把女人思想打通了再回来。’
强扣子回去了。他女人见了他,才见面很高兴,后来看强扣子并没有把全部行李带回去,便问:
‘你还有些东西呢?’
‘留在工地了。’
‘你还要回去?’
‘要回去。’
‘强扣子,’他女人叫:‘我老实跟你说,你要回去,我们就离婚,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可不行!’
强扣子怎么跟她说也不行。晚上强扣子睡着了,她偷偷地把强扣子的职工证藏了。第二天被强扣子发觉,找了出来,她却一把抢过来,咬在嘴里不放!她想留住职工证,就能留住强扣子的心。
强扣子没有被留住。他对他女人说:
‘你不要这样,工地上有工作等着我哩!吃的,穿的,要花什么钱,我都给准备得好好的,每年我还可以回来看你,你让我去吧。’
她看看动摇不了强扣子的决心,就把孩子丢在家里,回她娘家去了。
‘好吧,你要回去,我们就各想各的章程吧,孩子我也不管了。’
孩子才两个月,吃奶拉屎,全都得人照看。强扣子,这个年青小伙子,他现在不仅要做爸爸,还得做妈妈哩。他几天几宿不曾好好睡,照顾着孩子。他的心很难受。‘为什么这样拖我后腿呢?’他想。接着又跟自己说:‘不行,我就是丢了老婆,也不能丢了工地。’
那时候,同回上海的人,写信回来,我们都担心,强扣子不会回来了。上海也有人劝他,算了吧,在上海找个工作也不愁,犯不着丢了老婆孩子,跑去挨冷受累!但是,假期快满的时候,在销假的人当中,我们又看到他。他找到一个好心的人,答应好好看养他的孩子,又赶回来了。”
我请支部书记陪我去找他。看样子是一个很老实的年青人,光光的脸,嘴边有一颗小黑痣,他的手厚而且有力。
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坚决地回来。他想了一想,浮着抱歉的笑容,讷讷地说:
“我说不清楚。那时我是很苦恼的。要回来的心却一刻也没有动过。好像有一个什么声音,叫唤我回来。”
“什么声音呢?”我问。
“我,我说不清楚。”他不安地笑着,好像因为没有满足我的问题而难受。
“你爱人最近有信来吗?”
“有。”他脸上闪过一道亮光。
“她现在还是那样坚决拖你吗?”
“不了,她信里还向我打招呼,怪自己当初不应该这样。”他轻轻笑着说。
我们离开他后,支部书记又对我说:
“这样的人,我们可以举出很多来。有更多的人,他们做了很多工作,我们却还来不及发现。政治工作赶不上啊!”
我离开支部书记。雨继续下着。工地上的人们也继续在工作。混凝土浇灌工作在继续,挖土在继续,吊装在继续。……铁锹被泥块黏成一个大土锤了,有人丢开铁锹,开始用手来挖。在泞滑的跳板上,人们推了小车在飞奔,挑了土筐在飞奔。许多半身陷在泥浆里的挖土工人,胳臂都肿了,没有人愿意下来休息。挖土机毫不示弱的把它的铁爪伸出来,抓起土块,远远撒出去。……
我在各处走。我想到许多我看到和听到的人和事。一个老工程师,过去在大学里,忍了别人的讪笑,选修汽车制造系,以后又到外国去留学,实习。几十年了,他却始终没有机会参加他所醉心的工作。我忘不了他叙述自己到汽车厂来工作时,那颤动的嘴唇和发亮的眼睛。
我忽然想到,有天晚上,到我们房间来谈天的两个年青姑娘。一个叫唐惠芳,一个叫张琴。她们都是南方一个护士学校的毕业生,在离开学校前,她们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她们都还只有十八九岁,在她们脸上,都还带着小孩似的单纯的神情。
那天晚上,她们穿了同样的紫红色的翻领衬衫。张琴的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支铅笔和一把吃饭用的白铜羹匙;唐惠芳在说话当中,一直用一支手指头,顶着我的帽子,像风车一样打转。她们毕竟还不是大人哩。
“毕业的时候,”张琴开始叙述她们来这里的经过说:“学校征求我们对工作地点的意见,我们都填了:‘服从祖国分配’!我们被分配到北京,都高兴极啦。北京,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我们还能希望到什么更好的地方去呢?过了不久,忽然又来了通知,要我们到东北来。”
说到这里,张琴看了唐惠芳一眼,好像征求她的意见,是否说下去。
“唉,要离开北京了。我们舍不得。东北是什么样的呢?在我们想像中,它比任何地方都更远更冷。我们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我们是团员啊,开了个小组会,当然,我们自觉地服从了。留在北京的三个同志,来送我们,火车临开,我们都哭了。”
坐在一旁转着帽子的唐惠芳,忽然叫起来:
“没有哭!”
“哭了!”
“那你们四个人哭的,我可没哭!”唐惠芳咧着嘴,郑重声明。
“反正是哭了,”张琴咕噜道:“我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哭。火车开了以后,有人来问我们:
‘你们刚才哭什么呢?’我们不出声。
‘你们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吗?’
我们不知道。
‘我们是一起的,都是调到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啊!’那人说。
我们跳了起来:‘真的吗?’
‘谁能骗你呢!’
我们叫着,笑着,拍着手。开始玩拍膝头了。
到了工地,我们急着要求分配工作。我被分配到工地。那时工地上什么也没有。第一次晚上值班,我真害怕,请了个同志陪我,还是害怕。只听得外面不知响的是什么声音,风声?狗叫声?都有点像,细听又都不像。那一夜,好像特别长。
有一次,半夜工人急病,我随大夫出诊。那是深冬时候。东北的雪啊,像棉絮一样,一块一块往下掉,落在身上好久不化。大夫急着看病人,走的飞快,我原来出名的三快:说话快,吃饭快,跑路快,这次却落了后。我心里真害怕,那一片雪地,就像有人张了一只大白口袋,一下要把人蒙起拖走。我摔了不知多少跤,有时以为是一块平地,踩下去,却是一个雪坑,陷下去,半天才爬起来。……”
“结果你赶上大夫了吗?”我不禁笑起来。
“还是赶上了。当然那天回来,手脚都冻麻了,是别人帮我把靴子拉下来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就在我想起这两个年青姑娘的此刻,我正从一排二十四公尺跨度高的钢屋架下经过。抹着红丹的钢屋架,隐隐的抵着灰沉的天。风势依然很凶猛,我在地下走,不时被它刮的摇幌。架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钢屋架,似乎也有点幌幌悠悠的。就在钢屋架上,却有一些青年男女,系着安全带,在顶上爬来爬去,不断地用小镐头敲着钢梁。他们都是工业大学的实习生。有一个女学生,小圆脸,留着两条又黑又亮的辫子,当她蹲下来时,辫子简直比她人还长,尖尖的发梢,在风里拂过来,拂过去。她发觉我在注意她,脸红了,把头转开。她看来才只有十七八岁。嘿,要是倒回去几年,在她们那个年纪,你就是扶着她们上脚踏车,也要惊的哇哇叫啊。现在她们却走的多么远了。
我在工地上,一直逗留到夜深才走。雨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雨点在黑夜里,变成银色的发亮的断线。在我前面,是一座城市,现在灯稀了,人睡了,一切都休息了。在我背后,工地上一片灯火辉煌,各种机器的响声,在高唱我们这个时代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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