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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期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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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2-11
第4版(副刊)
专栏:

  百年期待
卞毓方
当1997年的阳光即将亲吻世界之际,在这毗邻香江的深圳,我的心沉浸在紧张的期待中;越过通宵达旦、尽兴狂欢的平安夜,越过大开大阖、八面来风的生意经,越过令人目眩神迷、禁不住要击节赞赏的快节奏,我在人丛中寻寻觅觅,热切搁在脸上,焦灼掖在心里。我是在寻找——像流行歌曲说的那样——一种热辣辣、响当当而又沉甸甸的感觉,向着这大世纪的港湾,披襟当风。
终于,一个暖阳晃晃的上午,在华丽路翠华花园,我按响了黄喜老人的门铃。
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清爽的客厅朴素而宁静。黑皮沙发很柔,巴西铁木的肥叶很绿,点缀喜庆气氛的年画醒目而又恬静。沙发的拐角搁着一部白色电话机,斜对面摆着一部大屏幕的彩电,电话铃声亲切,电视画面清晰。亲切的铃声五分钟内响了三次,老人每次都要轻轻地扭过头,清晰的画面始终定位在香港翡翠台,老人的耳根想是更乐于熨帖亲切的粤语。
老人端坐在藤椅上,好一会儿工夫,我没有勇气迎视她的目光。她实在太老了,有她满脸的沟沟壑壑和老人斑为证,不用她开口,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光绪、慈禧、义和团、百日维新、同盟会、宣统、辛亥革命、孙中山……这哪是一位布衣老人,分明是长逾一个世纪的历史横披在我面前展开,展开;而我,则像是一个逆着时光漫步的顽童,在她绵绵不绝的气势前快乐地颤栗。
她微微地仰着头,盯着电视画面上的香港。香港是高了,香港是富了,她说。她记忆中的香港,是她曾经在其中生活过的四五十年代的蕞尔岛埠。我想接过话题,跟她谈上个世纪,谈1898年6月9日,那个香港全面沦陷的日子,英国迫使清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谈随后天下汹汹的变法维新,谈谭嗣同的“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可惜她未必能记得清,她又怎么能记得清,她出生于光绪21年秋日,即1896年10月25日,新界继港岛、九龙半岛之后沦陷,她才一岁零八个月,正值懵懵懂懂睁眼看世界的时候。不过,你还莫小看老人的领悟,虽然我抑制着,啥也没说,相信她还是读懂了,从我的眼神。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日常还能穿针引线;她的头脑依然清醒,她明白,近来骤然成为新闻人物,有那么多的记者来访,都是因为她经历了百年沧桑,是香港丧失和回归的见证。
老人说她小时候很穷,大清政府养不活百姓,21岁才结婚(那时候是很晚的了),先生比她大一岁,也很穷。她说到这里就无语了,又转头凝视画面。她可能想得很多很多,也可能是什么也没想,压根儿就不愿翻动那本伤心帐。她的小儿子,六十六岁的李润池先生告诉我,阿妈祖籍广东台山,结婚没几个月,为了谋生,不得不送丈夫去菲律宾打工,阿爸在那儿苦挣苦扎,最后在1945年,死于日本鬼子的空袭。听到这儿她微微颤了一下,转头看了看儿子,目光幽幽,似有无限怨恨。润池先生接下去说,国民党政府也是无能,闹得民不聊生,失去了阿爸,阿妈在老家难以糊口,1948年和1949年,她投靠亲友,去了香港。她对香港的印象是脏透、乱透,风雨飘摇,朝夕不保,所以,新中国一成立,就又回到了广州。
但是阿妈仍然惦着香港,润池先生说,因为她有好多亲友在那儿发展。1958年她又去住了一阵,这是最后一次。而后,也就是1964年,大姐惠霞随她的先生去香港落户。港穗自是常有来往,因此,说不上全盘目睹,至少也是眼见加上耳闻,老人清楚香港今日的繁华。清楚归清楚,尽管老人拥有香港身份证,可以随时过去定居,她还是惬意生活在内地。
说话间,香港的大女儿惠霞领着她的孙儿、曾孙,看望老人来了,住在开平的二女惠儒和她的先生也来了,还有老人在广州的孙儿、外孙女,还有……客厅转眼间挤满了人;人人都争着逗老人说笑,有的嘘寒问暖,有的捶肩按背,其乐也融融,满室飞春。百岁老人能安享这种五代同堂的大团聚,自然是无上的幸福。
插在这幸福的中间,我似乎显得多余。就此告辞,于心又不甘。关于百年屈辱,关于九七回归,心里有多少话想同老人交流,打量眼前,又觉得任何政治性的表述都有点和气氛不太融洽。踌躇间,我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期刊。封面人物就是黄喜老人,我也正是通过它提供的线索,辗转寻到这里来的。翻开内页,第一篇就是关于老人的专访,文内插有数幅照片,其中之一,是老人在电视机前收看香港竞选首任行政长官的镜头。竞选的结果现在是大家知道的了,当选者为董建华。这是多么好的话题啦,对此,老人不会没有感慨,她一定有比常人多得多的话要倾吐,可是,可是,我实在碍难开口。
老人注意到了我的局促,示意润池先生好好招呼我。润池先生又陪我聊了一阵,发现我对期刊上的照片很感兴趣,便去内室捧出几大本影集,说供我挑选,看中了的,可随便拿走。
我于是得以走进这一家数十人的斑斓岁月。黄喜老人是一株繁枝茂叶的老榕树,她垂下的根须已遍植海内外。她的大女婿也是菲律宾华侨,子女分别在港穗两地工作;二女儿全家在海南开发多年,现在迁回内地,子女有在境内从政,也有在境外经商;儿子原来在汕头水产部门,退休后搬来深圳;孙子孙女有在汕头当厂长,在广州当工程师,在加拿大攻读博士。想老人当初,父母都是孤儿,结下她这么一颗苦果,丈夫又于中年不幸去世,好不容易含辛茹苦,把二女一子拉扯成人,终于盼到了国家富强,盼到了儿孙满堂……而我,现在要在这林林总总的照片中遴选出一张,或两张,用以慰藉我千里迢迢的寻觅,印证某种时代的质感,却实在难以抉择。
突然影集一亮,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欢呼。这张,就是这张!它摄于儿女们为老人庆贺百年大寿期间;画面上,老人居中而坐,双手搂抱着刚刚满月的第四代传人,自如而充盈,凝重而大气。更妙的是,照片右上角有个十分诗意的标题:1∶100。在这里,1,无疑指婴儿的年龄;100,指老人的高寿。我满怀激动地向润池先生要下了这张照片,真正地爱不释手,因为——或许你已猜到——我不禁由这祖孙依偎的场面和它诗意的标题,联想到近代史的百年风云,和即将投入祖国怀抱的香港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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