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5阅读
  • 0回复

泉州帆影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6-11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泉州帆影
卞毓方
泉州,僻居东南沿海的一隅。历朝历代,除了那个“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离煌煌都城实在是太远太远。因此,无论从黄河流域,还是从燕山脚下、扬子江畔,丹墀金銮的洪恩,权臣贵胄的擘画,都绝少向这方土地投注。也罢,得不到体制的青睐,那就不妨掉转目光,向外部世界寻求发展。穿越莽莽国境,穿越浩浩海空,浪迹南洋,交游百国。这样一来,倒使她平添了几分外向型的进取和超越性的审美视角。因而,也就是在这里,仿佛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那种从经济的港湾,从人性人格的海平面上突然升帆出航的艨艟巨舰,曾屡屡让朝廷大吃一惊。
这是一艘宋代的沉船,静静地泊在“泉州湾古船陈列馆”。乍一见,我就被它的硕大震撼了。船长三十四米,宽十一米,载重为二百吨。据介绍,这样一艘船只的货运量,抵得上七百头“沙漠之舟”的总负重。而这,在唐宋之际的海船中,还称不上巨无霸,只算得中等。这是多么巨大的经济力!又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多么巨大的挑战!难怪,泉州早在唐代就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秋来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国人”,“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就是李白、杜甫的同行们,为之奉上的一份“时代的报告”。
黎民百姓自发的创造,毕竟是有限度的,政治的渴求,经济的呼唤,才是泉州港方兴未艾的根本动力。有唐一代,当“安史之乱”阻断了驼铃叮当的西北丝绸之路,泉州港便急剧上升为对外输出和引进的主要窗口。这种趋势,一直延伸到五代,并在宋元之际达到了高峰。既然是国际大港,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外部世界的评论吧。元初,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途经这里,他在惊讶之余,为西方送去了“商人云集,货积如山,简直难以想象”的新闻。同样是元末,摩洛哥旅行家伊本·巴都塔经过这里,又为世人送去了“大船百艘,小船无数”,“诚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或径称世界之最大港亦无不可”的赞美。
比沉船更具生命穿透力的,是陈列馆外不远处的一排刺桐。一株株枝干劲挺,花艳似火。徜徉树下,不由又想起了一段中外交流的史话。刺桐树,原产于印度和马来西亚,唐代,泉州百姓就大力引种。如唐人陈陶咏泉州诗,就有:“海曲春深满郡霞,越人多种刺桐花”,“三千幢盖拥炎州”,“刺桐屏障满中都”。到了五代,节度使留从效扩建城池,特别欣赏这种云蒸霞蔚的舶来品种,下令环城种植。这一种就种出了个国际化的都市:泉州因之又得了一个别称——刺桐城。
依稀让我追慕古人旷达开放的心态的,还有遍布全城的佛教、道教、伊斯兰教、摩尼教的文物古迹。这是“夷夏杂处”、东西交融的佐证,袒露的是兼容并纳、华光四射的盛世情怀。限于行程,我只去了坐落市内的开元寺、清净寺和位于近郊的灵山圣墓。开元寺建于唐代早期,清净寺建于北宋,各有千年上下缤纷浩阔、水气淋漓的中外交往史,供你静静地翻阅,遐想。比较起来,还是以灵山圣墓的资格为最老,因此它流溢的诗情和哲思也更加绵邈沉郁。相传唐初,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派四位贤徒来华传教。一贤到了广州,二贤到了扬州,三贤、四贤就到了泉州。三贤、四贤死后,被葬在荒山之麓,夜里坟墓发出灵光,乡人因而就把这山改称为灵山。
一代思想先驱李贽的故居,就挤在南门繁华的万寿街。鳞次栉比的铺面和清寒的前朝小院拥抱在一起,说不上是一种反差,还是和谐?李贽生活在明季,做过不大不小的官。五十四岁跳出宦海,专心讲学、著述。他创作的数量十分惊人,内中,最出名的,当数《焚书》和《藏书》。为什么命名为焚?又为什么命名为藏?李贽是以掀天揭地的气概走上文坛的。他清醒自己超越了封建,必为封建道统所不容,所以,有些文章留不得,只能付之一炬,有些,又必须“藏之名山”,以待后世。这该是傲世独立的思想家所面临的共同命运吧。果然,明王朝是不用说的了,连取而代之的清政府,也屡番下令禁毁他的著作。然而,禁毁你自禁毁,有生命力的照样在社会深处曲折流传。而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当我在他故居狭小的天井里留连,仰望头顶那一方清清朗朗的蓝天,忽然想到:李贽那些惊世骇俗的高论,绝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早经泉州港载来的外部气息(虽然明政府实施海禁,私商贸易还是很活跃的)——包括资本主义的新鲜气息,应该也是形成他昂藏人格的雄阔背景。
比李贽更令我肃然景仰的,是老家在石井镇的郑成功。郑成功比李贽晚一个世纪,如果说,李贽活着的时候,朱明王朝已经日薄西山,那么,郑成功就是生活在朱明王朝的黄昏。这一情势,注定了他不可逆转的人生悲剧。历史也正是这么演绎的。郑成功自然不失为一位军事奇才,他曾以金门、厦门两岛为根据地,几番起兵北上,直薄金陵,“缟素临江誓灭胡”,“不信中原不姓朱”,场面是壮烈的,口气也是相当自负的,结局呢?却不免次次都折戟沉沙,抱恨而归。但是,且慢,大成功就在这大绝望中裂天而降了!公元1661年,郑成功改变战略,暂停北伐,先行挥戈东渡,经过九个月的血战,终于从荷兰殖民者手里,收复沦陷了三十八年的宝岛台湾。“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这是郑成功生命的神来之笔。功如补天浴日,一举奠定了他在中华史册的不朽地位。所以,当他尔后不幸早逝,遗骸迁葬故土,连他的灭国大敌,清朝的康熙皇帝也禁不住要撰联赞叹。平心而论,站在一国统治者的角度,那联写的还是挺到位的:“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在泉州,还有一个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集美籍的陈嘉庚。集美现属厦门,历史上也曾隶属于泉州府。陈嘉庚在当地的影响,可谓辉耀日月,深入人心,自来泉州,无日不感受到他生命的辐射。华侨大学的庄善裕校长有言:“我们这地区,最好的建筑,往往属于学校,而这类学校,多半是由华侨赞助。这种现象,大概与陈嘉庚捐资办学的传统有关吧。以华侨大学为例,侨总图书馆、杨思椿科学馆、李克砌办公大楼、菲华教学大楼、敬萱教学大楼,还有陈嘉庚纪念堂等,就都是海外华人赠送的。”善哉侨胞陈嘉庚!伟哉侨胞陈嘉庚!在庄氏陪同下,我拜谒了华大的陈嘉庚纪念堂。其中,有一幅图表,又一幅照片,尤令我五内鼎沸,情不能已:从1912年到1934年,陈嘉庚在海外经营实业所得,仅为八百四十万元,但他同期对国内教育事业的捐助,则高达九百万元;陈嘉庚1961年病逝北京,灵柩南下,是由周恩来、朱德、沈钧儒、陈毅等国家要人亲自执绋,护送至北京站。
这种精神的洪波,理性的风帆,已经不是任何经济的价值所能匡算,岁月的尘雾所能遮掩。它载负的是一种标高百代、光映山河的人格气韵;一种天马抛栈、神鹰掣鞲的高迈豪勇;一种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的雍容大度;一种破胆夺心、摧枯拉朽的坚韧峭拔;一种春风风人、夏雨雨人的温煦润泽;一种喷薄着现代科学意识而又凝聚了无穷历史感悟的时代歌吟。泉州今日的再度辉煌——她的经济实力,已经领先八闽,啸傲东南——自是得力于此;而中华民族的整体性巍然雄起,也必将从这里,从陈嘉庚纪念堂陈列的图表和照片上,带走真情灼灼的祝福和万世之光……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