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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创世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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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8-04
第12版(副刊)
专栏:

  大漠创世人
郭雨桥
一出苏木(乡)大门,便钻进浩瀚的库布其沙漠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如山如岭、如浪如涛的沙丘,接连不断地向车头扑过来。眼看就要泰山压顶陷入灭顶之灾,司机一个巧妙转弯儿,从沙丘间的低洼空隙之地插了进去,于是前面又展开一个全新却又雷同的世界。不见草树人畜,连道路也是我们这2020的四个轮子拱出来的。起初还感到清静和新鲜,与车辆嘈杂的柏油马路别一番风味。后来渐渐觉得荒凉和枯燥。如果没有可以信赖的苏木长和司机,一定会感到恐惧和孤单。恍惚间我们走进一个传说中经过一场浩劫的世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一切生物都灭绝了,我们似乎是第一批闯进这个世界的生命。浩瀚的沙海只是一种病态之美,是恶之花。方寸间这样转悠了一阵子,发现前面出现了斑驳陆离的沙蒿。仿佛这库布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什么活物,被一只无形的什么巨手剥去了绿皮,露出这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的模样。再往前走才渐入佳境,不时有丛密密的沙柳迎面扑来,拍打着玻璃车窗。我伸手便逮住一枝,舍不得折断,轻轻放走了。继而穿过一片柠条和杨柳混杂的密林,封闭为幽静的林荫,不知其深阔几何。正陶醉间,一个林回路转,面前闪出一片开阔的寸草滩,鲜绿得能掐出水来。待登上沙梁,就见一位瘦小老人,腋下夹一捆沙竹(后来知道这是捆庄稼的),从我们面前横过。见小车停住,他就过来。看那老人,穿一身黑不黑蓝不蓝的衣裳,脸色黄中带褐,似乎染了一层沙子,又染了一层阳光。他看见他们图古日格的副苏木长,就用一种特殊方式过来打招呼:
“岳苏木长走着哩?!”岳希荣指着我说:
“这是内蒙古来的作家,宣传你来了。”又给我介绍,“这就是杨国清,我昨天说的查干布拉格嘎查(大队)的,这一片绿色世界就是他创造的!”
我就从车上下来,坐在清凉爽人的树荫里,从这里开始采访颇有诗意。老杨却用不容推辞的语气说:“回家,回家吃西瓜!”这沙巴拉尔里还能种植西瓜,我感到又新鲜又兴奋。跟着主人往前走,草树掩映中露出两间土房,颜色比他的脸色又深一层,褐中带红,朴素亦如主人这身装扮。进去一看,却有些天地:推门一盘顺山炕,隔层玻璃隔扇,里面是厨房。东面有门通里间,宽敞豪华:北有栽绒炕毯,南有沙发茶几。红躺柜摆着收录机、化妆品之类。沿墙一圈年画,大红大绿。我们刚在沙发上落座,老杨已随后进来,左臂弯搂一个油绿皮大西瓜,右手拿一把锋利尖刀。瓜随刀转,从瓜蒂剖向花口,切三四长条大牙,摆在盘里:“扎,勤吃,吃完我再割。咱们家有的是瓜,我每天吃三十斤。”看那瓜瓤,颗颗粒粒,就像装进一抔白砂。却晶莹剔透,含在口中即化,甜沁心脾。我问:“你为什么不卖?”“这沙巴拉尔里咋能运出去?我的库伦杆子还卖不了呢!”所谓库伦杆子,就是长到镢柄粗的树枝,砍下来能作草库伦木桩的柳木。老杨说他今年能下一万多根库伦杆子,求岳希荣帮他联系出售。岳希荣说:“你听听这老汉,光这项就能进一万。”又说,“你的山药上面没有,我们今天吃炖羊肉,刨你一小袋。”老杨就出去吩咐了老伴几句,打发她走了。
老杨垂腿坐在炕沿上,面朝着我们,很高兴地打开话匣子。原来他的家就在我们刚才走过的明沙上,五六户人家挤在一起,用老杨的话说,“两条腿的比四条腿的少不了几个”,种地土地沙化,捉不住苗子;养畜草场退化,落不住羔子。看看这个干沙梁再挤不出奶了,他就怀揣二米窝头(玉米和沙米——一种野草),步行十几里路,来这里种树,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去。那时这里连株沙蒿也没有,跟我们沿途所见一模一样。风刮得沙尘漫天飞扬,对面不见人。七窍里面都能灌进沙子,脸上尘土有一钱厚。他找个低洼之处,挖上几锹,便能渗出一钵钵水。双手掬出一掬,就几口冷窝头,就是一顿午饭。如果那时我来,看到他那副蓬头垢面之相,真还能当成盘古呢!栽到第四年头上,树木沙蒿都长起来,能养活羊了。他就把三十多只羊全赶到这里放牧。种上树以后,水也出来了。他又打了一眼机井,种了七八亩水地。家也搬到这里,盖起这两间土房。如今羊发展到一百六十多只,树发展到三千五百亩。农业收入也有万元。
我忽然想到什么:“老杨,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陕西府谷县,上来七十多年了。”
“咋选择这么个穷地方?”
“老辈手上这地方可好哩,柳林长得骆驼进去露个鞍鞍(驼峰)。后来兵荒马乱,说柳林里能藏人,你来也放火,他来也放火。农业学大寨,剥了荒皮种粮食。头年二年大丰收,干部开会瞎吹牛。扛回的红旗没等褪色,土地就变成大沙头。”
老人的话或许道出了一番真理,不是沙子不养人,是人不让它好好养活。剥荒皮就是竭泽而渔,我又想起一路的景观和那只无形的手,想到库布其蒙语本是“山林”的意思,现在却在里面装满了沙子,使这名字变成一个空壳和讽刺了。
“你咋想起到这明沙梁上栽树,那时你就看到如今这好光景吗?”
“唉,沙漠之人敢是跟沙子活呀吧!我们那个村里有个袁能人,人家1980年就起步,把一片十里路以外能看见兔子跑的明沙变成绿洲。盖起了砖瓦房,先头种的树已长成栋梁,光林业每年收入三四万元。我是学人家起来的,农林牧三结合,都也不突出。袁能人他哥袁文广,人均一百只羊,一千亩树,一万元收入。他们嘎查这种户子有五家。”
苏木长说:“这都是牧民中那部分有眼光的人。现在这老汉已把两个小子送进中学,一个闺女在盟里上师范。宁可老两口受苦受累,也要让儿女学文化。”
杨老汉接着苏木长的话说,他就是没人手,要不发展三五百羊有的是草场,还有林业、水地,他们老两口实在顾不过来……
苏木长又接着杨老汉的话说,他们苏木某某嘎查行政村还有五六万亩这样的地方,想迁移些人去创个世界,就是物色不到像他们这样的人……
杨老汉听了眼里立刻闪出亮光,很快又恢复常态:“我要再年轻十岁……”
我们正说着,他老伴回来了,我们便起身告辞。杨老汉说:“你们不能走了!”一看老伴拉回一只羊来,羊背上驮着半袋山药。“今天大家就在我这儿吃鲜羊肉!”人道图古日格草场不好,多长苦豆,吃得绵羊肉都带了苦味,内脏根本不能吃。今天我吃杨国清的羊肉,却格外鲜嫩有味,根本尝不出苦涩。当地有旧歌谣:“苦菜芽芽苦豆根,苦来苦去苦在心。”但愿那些苦在心的日子,永远不再降临沙原人的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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