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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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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8-06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八一颂征文

  点心
王中才
又是这个季节了,这么的热……
几十年前,确切地说,是三十四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么的热,我们的连队到一个僻远的小山村去野营,我和一个新兵被分配住在范大娘家。这是一个徒有四壁的穷家,唯有两件东西还可以称得上“家具”:一件是放在炕头上的被搁子,上面仅有两条打了补丁的被褥;另一件就是立在门后的酸菜缸了。因为这时还不到腌制酸菜的季节,这个缸暂时被当作水缸来用,缸沿和缸底长满了一层很厚的绿苔。好在大娘家吃饭的不多,长女早已出嫁,身边只有一个朴讷的儿子,看样子足有三十多岁了,每天除了干活,很少说话。
“怎么没有嫂子?”我冒失地问。
“有啊有啊,原来有的。”大娘慌慌地说着,干涸的额纹里竟涔出汗珠,“说来丢死个人。你大哥……”她对我们这样称她的儿子,“你大哥前年成的亲。媳妇年龄小了点,不懂事,忍不住饿,到社的地里掰了两个苞米棒子,让我说了一顿,就跑回她娘家去了,好说歹说就是不回来。依我的意思,不回就不回吧……咱就是饿死,也不该去偷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没说。我能说什么!我知道,前年,正是我国大闹饥荒的时候,军民都在饿肚皮,这时,唯有这时,怎么能以偷不偷两穗苞米来评定人的好坏呢!即使眼前,全国性的饥荒虽说刚刚过去,但看看大娘的家,即便再娶来一房儿媳,也难保证她不再去偷两穗苞米……“大娘,”我心里说,“还是原谅我那个没见过面的嫂子吧。至于你,大娘,我既然住到你的家里了,往后我一定让你吃得好一点。”
我心里的许诺是能够做到的。因为我们连队仍然由于粮菜的匮乏不得不实行分餐,并允许把各自分得的一份拿回房东家吃。这样,我就可以把好一点的饭菜分给大娘一些了。所谓好一点,也不过每天能吃上一顿细粮,中晚两菜有点油水罢了。
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孝敬大娘,反让大娘为我受累了。
那一天,我们连队一早就拉进大山铺设铁丝网。时过晌午,天气酷热难熬,我似乎被熬干了,熬瘪了,难耐的渴,渴……我想,如果划一根火柴,我就会砰地燃烧起来。我不能自禁,跑回大娘家,俯缸牛饮。大娘几次拉我后领,竟没拉动……不久,我就觉得脸热头晕,浑身乏力。卫生员说是热感冒,让我躺炕休息。和我同住的新兵跟连队又上山了,唯有大娘守着我。她一遍遍地用浸了凉水的毛巾冷敷我的额头,一遍遍地不停地自责:“唉唉,是水太埋汰哟,把你给喝坏了!你看你,都快把缸喝干了。唉唉,我咋的就没想到刷刷那口缸呢!咋的就没想到呢……”
“大娘,我是热感冒,”我安慰她,“和缸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到半夜,我突然要呕吐。睁眼一看,新兵和大哥鼾睡如牛,还是大娘在煤油灯下看着我,灯旁是用艾蒿编的蚊香。我想下炕,大娘张着瘦弱的手臂过来扶我。怎奈我一阵眼黑,顺炕沿倒了下去,大娘也被我带倒了。随即我吐了一地,也喷了大娘一身。大娘顾不得这一切,她先把我揪到炕上,帮我剥下溅了秽物的背心,又端来一碗清水让我漱口,然后清扫地面,最后才到外屋脱下自己的褂子,连同我的背心,放在盆里揉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吧,她披了一件很可能是她儿子的男式汗衫,又回到灯下,摸摸我滚烫的额头,再次一遍遍地自责:“看把你折腾的!都怪缸太埋汰啦!我咋的就没想到刷刷缸呢,咋的就……”
我看着煤油灯光和艾蒿烟雾里大娘的朦胧面影,脑海里头一次真切地将两个最平常也最伟大的字眼——人民和母亲——叠印在一起,我流下了泪水……
我的病竟越来越重,高烧不退,不但吐,而且泻,不进饮食。卫生员终于诊断为中毒性痢疾,而且认定是大娘的缸水所致。我在昏迷中听到这个可怕的结论,马上攥紧卫生员的手,央求他无论如何不要公开这个结论,仍然说是热感冒好了。我深怕再次听到大娘的自责。那是一个母亲的自责!我不能忍受一个母亲面对儿子的自责。卫生员尊重了我的意见。他想尽快把我送进医院,离开大娘的家。不料老天竟由晴转阴,由酷热而暴雨,且连绵不断,溪谷山豁都滚荡着洪水。大娘的小山村离最近的公路也需步行二十公里崎岖山径,如此暴雨,仅靠人背肩抬,是很难把我安全送出去的。连里决定观察几天再说,并派了两个战友专门照顾我。对他们来说,处理我的吐泻并非难事,最难办的是我粒米不进。最终还是大娘想出了办法,她不知从哪里讨来了小米,熬成米汤,再煎一个鸡蛋,一勺米汤一口鸡蛋地喂我,说来也怪,我竟然吃了下去。大娘见我咽下头一勺米汤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
“你能吃这个,好啊,好啊。”她哽咽地说,“米汤养人,鸡蛋补肚子啊。”她擦把泪水,转而又不满意自己了,“大娘没用啊,搞不来精面点心啊。点心点心,吃点安心。那玩艺儿吸水,能止泻啊……说来丢死个人,大娘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点心的模样了,有好几年了……”
我不知她说的有没有医学道理,但当时她是固执地坚持这种意见的,且唠叨不止:“好几年没见过点心的模样了,好几年了……”其实,她完全可以向连里提出她的这个建议,可是她坚决不提,她想和米汤鸡蛋一样,由她自己来解决。
“你这孩子,这是我自己琢磨的,谁知人家信不信呢!”她对我说,“人家不信,还以为我馋点心吃呢,那不丢死个人了!”
她不提,我也就没提。她就每天用一碗米汤和一个鸡蛋喂养着我的生命。这毕竟难以持久的。到六天头上,我已经变得比大娘还要瘦弱了。大娘翻翻我的眼皮,撂下米汤碗,立即顶着一条帆布袋子冒雨闯到连里,哭求把我送医院治疗。连里当即捆绑担架,组织二十多人,在滂沱大雨中,踉跄半天多,终于将我抬到公路,由预约来的救护车转送到医院。医生看见我,不禁啧啧有声。
“护理得不错。”医生说,“若不,这种病,早暴脱了。”
…………
多半年后,我们连又到离范大娘家很近的另一个小山村野营,我想起大娘说过的,她有好几年没见过点心模样了,于是就买了二斤精面点心,准备到目的地后送给大娘。行军时,我把点心放在背包顶上,和冲锋枪靠在一起,不想被指导员发现了。他问我背点心何用,我照实报告了。他摇了摇头。
“你要明白,”他说,“大娘对你好,不是对你个人好,是对人民子弟兵好。你报恩,也不应报大娘个人的恩,而是报人民的恩。对人民的恩,你这二斤点心报得过来吗?”
指导员的话令我黯然。我觉得似乎对,又似乎不太对。可什么地方不对,我又说不出来。
那二斤点心最终未能送给大娘,在行军途中就被战友们分吃了……
直到今天,我每想起这件事,仍然感到后悔,我为什么不把那二斤点心送给大娘呢?尽管我知道,那二斤点心确实不能报答大娘的恩情,更不用说报答人民的恩情了……
这个不可弥补的后悔,使我永远难忘范大娘,永远难忘大娘的小山村,也永远难忘她的小山村的名字——苕条背。
军队是座熔炉。在这个熔炉里,锻冶的不仅仅是壮烈与光荣,威严与无畏,还有赤诚与热爱,期冀与回味。本期选发的五位军内知名作家的近作,无一不是这个熔炉溅出的滚烫的泪花。坦诚热烈,明亮温馨。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迎来七十岁生日的喜庆日子里,我们推出这个专版,是为了唤起更多的读者关注这个熔炉,关注这个熔炉灿烂的笑声,灿烂的歌声。为了祖国,也为了未来。——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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