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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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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7-08-06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八一颂征文

  士兵
乔良
他当然是这个温和又酷烈的民族之子。
他很年轻,但看上去有些显老。有人说军装让年长者显小,让年少者显老,这话用到他身上挺合适。他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历经沧桑饱览忧患的脸。还没完全变粗变硬的胡茬,每一夜都会顽强地钻出正在渐渐泛青的面颊。那上面印满了太多不该属于他的记忆。我想这记忆不是来自经历,而是来自血液。一个民族的血脉之河拍岸时留下的潮线,远比个人微不足道的经历更难从你的面孔上褪去。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褪去什么。他甚至为这些痕迹一直骄傲着,即使这些痕迹并不完全都值得他去骄傲。
还在读小学时他就喜欢上历史课。这让他既恨自己生得太晚,又庆幸自己在一切历史都已变成文字和传说的时候还明白无误地活着。俯瞰历史,他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暴风雨夜沉重忽扇双翅的鸥鸟:从孙武白起韩信霍去病和岳飞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林则徐邓世昌们的头顶,从湿淋淋的历史上空飞掠而过。一部嗟叹远远多过欣快的历史。这使他常常在打开一扇门不久又半途而返:故国不堪回首。青史不忍卒读。他像叠纸鹞一样把他读过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打理整齐,然后把它们郑重其事地堆放进高原皱折般的大脑沟回里。他想,不管这份遗产压得他如何透不过气,他都会默默地接收下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把“山河破碎风飘絮”的历史作为遗产传续下去。他将为他的后代们准备另一份遗产,尽管他现在还没有结婚,没有子嗣,谈论遗产之类的话题为时尚早。
揣着这个念头,他坦然独立于都市繁华的街头,一任奔驰宝马凌志从眼皮下绝尘而去,没有半点自惭形秽。即便是那些明眸皓齿的女人们挺胸摆臀地擦身而过,他也心定如禅,只是他始终说不清是哪种品牌的巴黎香水味儿在鼓胀自己的鼻翼。同样,揣着这个念头,他会一个人在远离陆地尘嚣的孤岛上驻守十年,直到终于有一天下岛时,人早已变得苍老,枪,却还像上岛时那般烤蓝簇新。或者,他会在寒气森森的三四把匕首同时戳进胸腹时也不肯倒下;或者,他会跳进狮吼虎啸的洪流之中,把一位老人或一个孩子的生命推向岸边,把自己的生命交给洪水带走……
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不仅仅需要勇气。他也知道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几乎不是因为他能够,而是因为他那些光荣的祖辈和父辈。他们曾在一条大河边用十七个勇士的名字,把绝望改写成了希望;他们也曾在一座大山顶上,用五位壮士的魂魄,把瞬间改写成了永恒……这就是那条川流不息的血脉之河。这河远比老家那条常年裸露河床的大河要湍急丰沛得多。但这两条河却奇怪地汇流到了一起,再通过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流进了他每分钟搏跳六十五次的心脏。这使他和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们,获得了与那条大河和河边的土壤一样的肤色和容貌。像成熟的麦子。也像沉甸甸的麦穗一般谦和。不过,千万别去碰麦芒,它们就像针或锥子一样尖锐又锋利。
他就来自那片一年收割一次麦子的土地。在他的家乡,雨神是吝啬的。没有水,就没有美丽的女人。高原男性的眼窝里由于干旱而充满渴望,这渴望使得他们渴望女人甚过渴望爱情。在成为士兵之前他也如此。
因为渴望他们用一半的生命去征战杀伐,又用另一半的生命去耕耘播种。截然对立的营生像铁锤和砧子,把他的先人们锻打得性情古怪,反复无常,也就顺便把他们的历史弄成了毁誉参半、荣辱共生的模样。懂得了这一点你就会懂得,为什么即使他走在麦田,也能从麦芒上嗅到生锈的矛尖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这气味总是在他和那些像空气一样消失了的历史之间,辟出一条秘密甬道,使他稍一恍惚就会遁身进去,发现自己曾扮演过其中的每一个角色……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士兵。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我见过他们在战场上、操场上或是市声喧嚣的马路上的每一种姿势和表情。我熟悉这些姿势和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些姿势和表情加到一起,都不如那个暴风雨夜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更深刻。那是人这一生一世所能见到的最大最狂最猛的暴风雨之夜了。整整一个晚上,闪电都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息。一条接一条的游蛇抖动着眩目的鳞片,从怒卷的黑云中钻出来又钻进去,把天空一次次撕裂成紫色或是白色的碎片!雷声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隆隆轰鸣,而是整座森林在刀砍斧劈的断裂摧折中发出的嘎啦啦的惨叫。雨也不再是从头到脚地淋下来,泼下来,而是真的像牧羊人的皮鞭似的,被狂暴的飓风吹刮得横过来,呼啸着抽打你的脊背或胸膛——真的,我发誓,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我都再没碰见过比这更大的雨、更狂的风和更长时间接连不断的闪电了。想想看,整个晚上不用开灯,你的屋里四周墙壁上都一片雪亮!这种时刻,如果你肯豁出去,跑进风中雨中,任千年一遇的长风豪雨彻头彻尾地冲刷你和你的灵魂,你会禁不住像只刚刚振翅凌空的小海鸥那样发出恐惧又欢快的尖叫,让久违了的童年在刹那间倒流回你的血管……就这样大半个晚上你都笑着,野蛮的如同自己的祖先你甚至不会注意到,闪电正在一条条游向天边,黑暗重新占据了沉寂下来的世界。雷声小了,雨还是那么大,风还是那么猛,天空没有了闪电的耀亮而显得更加阴险。你仰起脸来朝向天空,闭上眼睛倾听着,期待着,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突然,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出现了,即使闭着眼睛,你也能感觉到这是今晚最亮的一次闪电。因为你的眼帘被它刷成了一片透明的红色!你努力着想睁开眼睛,你马上发现这根本不可能。那电光实在太强烈了,强到你相信任何企图直视它的人都将以双目失明为代价。你只好继续闭上眼睛等着这一造物主不容人类偷窥的时刻过去。但这一刻似乎太漫长了,因为差不多足足有半个世纪之久,你的眼帘才慢慢由红色转为了绿色。你壮起胆子睁开眼睛,你想象不出你会看到什么。你以为一切又会复归原样。但是,不,在这次壮丽闪电的最后一道余光中,你惊呆了。
你看见了两个巡夜的哨兵。
他们肩着步枪,穿着雨衣,不疾不缓地从雨幕中,也从你的眼前静静地走过。他们目视前方,神色平和,如果不是狂风暴雨把他们的雨衣也掀打得如两篷张开的羽翼,你会以为他们正一如往常在天气晴好的夜色下出巡。作为对你的错觉的回答,雨变得更大了,风也变得更加猛烈。没有变化的,只有那两名士兵的姿态和步幅。他们依旧沉静地向前走着,直到在浓密的雨幕中变成两个朦胧的影子。这时,你才会猛然回味起,他们从你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人的表情发生过某种变化。那变化异常微妙,几乎不易察觉。现在让你回想起来,可以肯定的认为,那是一种微笑。
没错,是微笑。
一个士兵和他的微笑。发自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中的微笑。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记住那个暴风雨的夜晚了吧?不过,说实在的至今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士兵在这样的夜晚被闪电曝光的微笑,会比其他时刻的一切姿势和表情,都更能在我记忆的底片上长久地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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