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人情、送礼与人情债 [复制链接]

第9版(读者之友)
专栏：朋友信箱

　　漫议人情、送礼与人情债
奚旭初朋友：
你信中对人情的议论是很精辟的。我这里只想从社会学角度对讲人情的一些消极表现作一剖析，希望对人们正确认识人情、维护人际关系的纯洁性能有所帮助。
我们这里说的人情指的是人们的社会交往方式。人们在生死嫁娶、逢年过节、入托上学、毕业分配、拜师学艺、职务升迁、城乡流动、工作调动、乔迁新居、出国留学之际，送上一定的人情来表示自己的心意，而逢春节、生日、婚礼、祝寿等，送上一份礼品，则有助于关系的建立、维持、稳定和增进。由此可以认为，人情的本身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其中包含着友谊、地位、身分、辈分、亲疏、和睦、永结为好乃至寻找靠山、托人办事等。
讲人情既有好的一面，又有坏的一面，这是人所共知的。一个人若不讲情谊或不通人情世故，将不被这个社会所接受，同样，人情一旦被扭曲，那么搞关系、走后门、人情消费等又会导致许多不良社会风气。我们这里探讨的人情，在人与人交往的社会关系中意味着什么呢？
１９９１年９月１８日《中国老年报》报道的山西方山县下昔乡连家坡村的一件事颇有警世作用：“杨宝生、渠俊梅家境贫寒，既要赡养老母亲，又要抚育两个孩子，日常生活已很困难。而这两口子兄弟姐妹很多，近年来不是这家嫁女，就是那家娶媳，还有不断的丧葬事宜等，都得花钱送礼，一直难以应付。５月１５日，渠俊梅家的侄儿结婚，好不容易外借２０元去参加婚礼，在礼账上记下礼金１６元，陪新娘４元；而她的同辈都在礼账上写着礼金４０元，陪新娘５元。由于赶不上‘行情’，内亲、外亲都对她冷嘲热讽，有的公开责备她‘丢人’，她和丈夫十分痛苦，饭吃不下，人不敢见。想到日后送礼的事还会有很多，实在负担不起，渠俊梅一气之下，投入水缸自尽。杨宝生遭此沉重打击，也当即悬梁自尽了。”
此例的极端只极端在为人情一事竟至于自尽，但其中提到的讲人情的事例并不极端，实在平常得很。人们讲人情时有一个极平常却又极重要的特点，就是送礼数额上的相等。可以想象，如果上述事例中没有送礼数额相等这一无形规则，也就不会有自杀这一幕。因此我把这一规则称为人际关系网络中的平衡性原则。该原则是说当两个人以上的个体同时同另一个体发生交换行为时，这两个个体之间会形成一种比照关系，看看谁慷慨大方及同另一个体的关系亲近，这样就会在这两个人之间产生一种心理压力，最好的结局只能是送得一样多，才会不使其中一方难堪。因此人际关系网络中的平衡性原则就形成了。如果有一方改变主意，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在一家地方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例子：“这是一间１０平方米左右的礼房，大桌旁，老陈、老李正在出喜钱。老陈说：‘账房，给我记上５０元。’老李说：‘５０块太少，给我记上１００元。’‘什么，我们不是事先说好都５０元的吗？你欺负人！’老陈的眼睛睁得鸡蛋大。‘记上，我出２００元！’就这样，你２００，他３００，一直抬到５００元。幸亏别人拉场，双方才各掏５００元了事，但从此，一对生意上的好朋友却反目成仇了。”可见，比照的双方如果破坏这一原则，那么人情就会出现不堪设想的后果。前例的夫妻二人够不上平衡性的标准，只好自尽，后例中的两老汉为争破平衡性标准的纪录，结果既赔了钱，又伤了和气。
从这一原则中，我们发现了讲人情的问题所在：一、讲人情并不是讲感情，而是讲一种关系。送礼只表明自己既然知道了一个该送礼的事，就应该表示一下，否则会让别人说闲话。二、讲人情不是讲真情，而是出于某种目的或带有直接的功利色彩。人情的本义应是一个人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但这种讲人情期待回报变得比真情更加重要。三、讲人情并不是讲实情，而是讲形式。也就是说送礼的人无法顾及自己的实际条件，只能跟着平衡性的标准走。重要的不再是量力而行，而是不要让人家看不起。以上三个问题导致的一个重要后果是人情运作中的名实分离现象，没有人敢轻易地说送礼是一个人真情实感的表达，但敢说它是一种外在的社会压力和风气。
现在回到收礼者一方，从事实上讲，他不但能从平衡性原则中受到许多好处，而且也可从中来区分他同送礼者之间的关系程度。但按照礼尚往来的回报原则，他多收一份礼，也就多了一份苦恼，因为他须一一地回礼，也就等于要一一地偿还。再加上如果他还要按照人们所讲究的报大于施的理想回报原则，即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时，他的负担之重就可以想象了。一家地方报纸记载了一例：“作为受礼者，人家既出礼，你就必须备足酒菜，请人吃饭，别看一下子收进千儿八百块的礼，一算账，也就收支抵消。农民老曹，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今年‘五一’节，他大儿子办婚事时，他事先打定主意：除了至亲以外，其他人礼钱一律不收，前来贺喜的每人一杯茶、一支烟、一包糖。可谁知正日子那天，来了许多人拐弯抹角攀近亲。老曹还是不想办，有几人气得大骂曹家不近人情，连讨杯喜酒都不给。最后，来人还是坐上了酒桌，曹家收了两千元礼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一进一出两不亏。可满脸愁容和倦意的老曹却说：‘出不完的人情礼，还不完的人情债。麻烦的事在后边呢！’”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非工作中）讲究人情本身并没什么不好，谁也不愿感叹人情冷漠，世态炎凉。但现代社会中的人情也应有所进步，具体而言，打破关系网中的平衡性原则就是进步的标志。正如你所说，人情未必就是债，世上真情毕竟更多。正确地看待人情，不把人情与送礼画等号，让真情自然地流露，人们就会感到人情的真切可爱。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翟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