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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凭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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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8-21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

  卢沟桥凭栏
  刘征
  我出生在距离宛平县城三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庄,地多黄沙,树多青杨,贫穷闭塞,很少知道国家的事。卢沟桥事变那年我十一岁。后来离乡背井,逃进北平定居。在老家时没进过县城,离家后几十年间,虽然一直想着摸摸卢沟桥上的狮子,可是没有机缘。几度坐车在永定河的新桥上驶过,远远望见老桥的影子,转瞬即逝。
  少小离家老大回。头发白了,虽然没能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却也如同一只老鹤,穿过茫茫岁月,掠过迢迢山水,带着满身风尘,负着沉甸甸的梦,飘落在故乡的卢沟桥头。
  我一边左顾右看,一边踏上桥面的石板路。那石板很厚,车碾马踏,已经凹凸不平,磨得光光的沟坎深处有好几寸。走在上面,如同爬一座又一座山,跨一道又一道沟,如同翻一页又一页史书。走了一阵感到有些吃力,就凭在一边的石栏上歇歇脚。但我的思绪似乎仍然随着高高低低的路面波浪一般流动,那柳树,那桃花,那田野,那河床,那骏马,还有那“卢沟晓月”的御碑亭……已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的思绪在流动,不是向前,而是流向记忆的隧道。
  我分明身在出生的那个小村庄,而我自己,分明回到童年的我。那一天,村西北的远处响起枪炮声,爆豆般的是枪,滚雷般的是炮,忽大忽小,忽紧忽缓。听说卢沟桥开仗了。一向恬静的小村庄立刻紧张起来。男女老少纷纷跑上街头。我家黑漆大门前面的老槐树下也聚着一群人,父亲是读书人,在情绪激昂地讲话。我在他们之间钻来钻去,因为已上了两年村小,能够听懂一些大人的话。大意是骂日本鬼子欺人太甚,恨中国军队不争气。
  最活跃的是年轻人,他们像戏台上的探马,一会儿跑到邻村打听,一会儿跑回来大声宣布最新消息。“宋哲元的大刀片上去了,专砍日本人的脑袋,一刀一个,嚓嚓!”人人眉开眼笑,有的还作个砍人的手势。过了几天,枪炮声忽然沉寂下来。人们还是鹄立街头,却谁也不开口,死一般静。忽然“探马”报道:“不好了,咱们的兵败下来了,已到了邻村。”这下子如同在头顶响了个炸雷,人们哭的哭喊的喊,纷纷逃避,有的躲进青纱帐,有的钻进柴草垛,有的紧闭街门。几十年军阀混战给老百姓留下痛苦的经验:败兵比土匪还恶。
  我家的大门还没来得及关闭,远远走来四个陌生的身影,家人一时怔住了。父亲厉声说不要动。那身影越来越近,天哪,那是怎样的身影呀!灰色的军装上满是泥水和血渍,有几处挂破了,裂着口子。军帽丢失了,鞋子跑掉了。为了减少磨擦,用裹腿缠在脚上。斜背着枪,没有子弹袋。四个身影,四个败兵,像四个鬼魂,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走来。
  四个兵都很年轻,最矮最瘦的一个大约不超过二十岁。面目隐在汗水和灰尘里黝黑而模糊,只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喷着火,但那炼狱般的深洞里似乎没有藏着魔鬼,只有激愤和悲哀。走到近前,看他们并无恶意,我们也缓和下来。他们又渴又饿,给他们端出开水和窝头咸菜,他们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父亲问他们前方的战事怎么样,他们用异乡的口音喊了一声:“上头下命令不让打呀!”一齐拍着大腿痛哭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大男人这么失态,惊呆了。现在想起来,这哭诉反映着当时多么复杂的局势,包藏着多少男儿的血性啊!
  “哪里去,回老家吗?”父亲问。
  “没有老家啦,找部队去。”四个兵起身沿着出村的小道向南走去,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我们目送他们远去。四个黑影像四炬跳动的黑火,黑色的,但不是灰烬;像四只流血的青狼,在奔跑,但不是逃窜。他们那一摇一晃的身影渐渐不见了。我们还不约而同茫然地向着空荡荡的田野凝望。在此后长达八年的血和火的岁月里,我见过和听说过许多抗日英雄,我知道,这四个兵算不得英雄。可是他们踆踆不息的身影深镌在我记忆里。许多深深浅浅的记忆受到岁月的淘洗都淡化了,消失了,这四个身影却一直很清晰,一直在跳动,直到今天。
  一声粗犷的马嘶惊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到卢沟桥的石栏边。游人在我的身边擦过,说说笑笑,谁也没注意到我这个古怪老人的存在,自然也不知道我的脑海里上演着怎样的老影片———如果知道,会笑我吧。到这时我才想起,来到卢沟桥上,岂能不还摸狮子的夙愿。那桥栏柱头的石狮子据说有五百多个,有大有小,有蹲有伏,似怒似喜,如嘲如笑,经过几百年天时人事的沧桑和无数行人的抚摸,都变得黝黑溜光,犹如钢铸铁打一般。也许由于战火的残伤吧,狮子有的缺肢断尾,有的截吻挖眼,有的劈破半个头颅,却一个个如同屈原笔下的鬼雄,依然从容健劲,昂然巍然,一些儿没有哀伤。用手去触摸,冷冰冰的,却觉得灼指。我猛地仿佛看见,石狮子一齐高大起来,活动起来,昂头振鬣,向着长天大声吼叫。那声音并不威猛,如琴瑟,如箫管,如泉流,如吟咏,虽然并没有词语,却分明是为着全人类,向着宇宙、向着天神祈祷。
  卢沟桥归来,我写了一首《扬州慢》,以记此行:“水涸寒沙,堤消残雪,柳梢才著鹅黄。倩春风扶醉,垂老步河梁。难磨灭,几番风雨,桥头弹洞,犹诉沦亡。漫凭栏,天地悠悠,默数沧桑。当年稚小,也惊心,弃甲仓皇。记折剑横眉,戎衣渍血,父老壶浆。回首烟尘都散尽,匆匆去,背影难忘。看狻猊跃起,声声长啸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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