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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高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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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9-05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岁月游虹

  心在高原
  孙燕君
  离开黄土高原已经十分久远了。但高原的一沟一峁,乡亲的音容笑貌依然深埋在记忆里,时间愈久,距离愈远,反更清晰。那种魂牵梦绕的滋味是难以言传的,高原入梦来的次数早已不可数。
  当时我正在伦敦“洋插队”。来到伦敦不久,就领略了理想与现实间的距离。对于选择了自费留学道路的我,逃不脱边打工边学习的命运。时值英国经济萧条,找工之难难于上青天,一个月过去了,工作没找到,兜里的英镑已见底。前面一片迷雾,身后没有退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生存危机。
  一个奇冷的下午,我踏着伦敦少见的大雪,沿着泰晤士河畔苦苦寻觅,几个小时过去了,仍无结果。夜色已浓,寒气逼人,独自站在雪地里,望着静静流淌的泰晤士河,望着幽暗萧瑟的伦敦城,我的思绪冻结了。猛然间,想起了二十年前陕北高原的一个夜晚,同样的大雪,同样的寒风,我们高里塬的六个知青到郝塬做客,大嚼一通之后(所谓大嚼,只是一盘久违了的炒鸡蛋),对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精神会餐”,开始海阔天空,仿佛又回到了学校。然而,陶醉是暂时的,第二天还要上工。于是,我们不得不踏雪而归。那是十几里的山路,我们六人一字排开,扯开嗓门合唱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歌,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歌声在辽阔的高原夜空久久荡漾,也不知吵醒了多少早已入梦的老乡。那时,我们虽然苦闷,但并不孤独,虽然迷惘,但并不颓废;理想的破灭,现实的冷酷,都挡不住我们青春的脚步。
  “雪皑皑,野茫茫……”站在泰晤士河畔的雪地里,我又唱起这支歌。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数日来的幻灭感随风消散,一种孤身搏斗的快感浸透全身,一种与当年相似的英雄主义油然而生。“高原寒,炊断粮……”越唱声越大,越唱调越高,一任风雪扑面,无视路人奇异的目光……
  第二天,我终于敲开了一家英国人的餐馆。
  想当年,对于我们这些北京娃来说,过劳动关并非易事。但我们居然都闯过来了。一年以后,不但大多数农活都能拿得起来,有时也敢跟村里的后生比试比试了。不久,我们又当了队干部,劳动的压力就更大了。因为,在村里,干活干不到前面的干部是无权说别人的。平心而论,我们在村里的确做了不少有意义的事。诸如办夜校、办土广播、种实验田、推广杂交玉米……但我们没能根本改变村里的面貌。几年之后,当我们离开时,高里塬依然像从前一样贫困。在村里的那几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牛负重,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乡亲们一样,艰难地用双手向贫瘠的土地要一碗饭吃。我们把青春和汗水毫无保留地挥洒在黄土地上,但那块土地并没有开出鲜花来。许多年过去了,反思当年,谁能否认正是这块黄土地给了我们终生受用的东西?但一想起那又累又长的庄稼活,仍不寒而栗。当时,机械化对于我们是一个遥远又遥远的梦。读了许多书,却弄不明白是什么束缚了生产力。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梦,也许只有极少的梦能变为现实。在黄土高原,我做过引水上塬的梦,做过改天换地的梦,结果都破灭了。在这个绿色的岛国,我没有做发财梦,也没有做绿卡梦,我的梦是那样地实实在在,实在得简直不像梦,然而它依然虚无飘渺。
  那是到伦敦半年之后,一个难得的晴空丽日(伦敦总是下雨)。我和朋友驱车来到伦敦郊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莓地。人们可以随便进入,随便采摘,任意品尝,走时再把摘到的草莓过磅买走。我们在草莓地里漫步赏景,随心所欲地采摘,找到又大又红的自然是先放进嘴里。刚摘下来的草莓,蒙着一层胶质,晶莹透亮,鲜丽可爱,放在嘴里,酸甜可口,还带着清香。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草莓!走时买了两磅,放在冰箱里,两天以后拿出来吃,早无当时的味道。以后在超级市场也买过,看起来很新鲜,吃起来味道与地里摘的相去甚远。
  由此我想起在村里吃青玉米的情景。当时村里尚未解决温饱,青玉米是舍不得吃的。玉米面倒是我们的主食。那是我们到村里的第二个秋天。一天,队长突然宣布:今晌午不用带饭了。到了晌午,只见几个后生钻进玉米地,几位老者把柴草堆点着了。原来今天是队长开恩让大家尝个鲜,柴草灰烧玉米就是大伙的午饭。那会儿,队里种的是一种叫“小火”的低产玉米,但味道比后来我们推广的杂交品种“反帝一号”好多了。不一会儿,玉米熟了,嚼在嘴里,又嫩又香,真是人间至味。记不得当时一气吃了多少个。只记得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玉米了!回到北京以后,倒是经常可以买到青玉米。但无论煮还是烧,再没有当年的味道了。
  苦也好,乐也好,最不好受的还是孤独的滋味。一年以后,当我站稳了脚跟,就把妻子女儿都接来了。家人团聚了,生活安定了,但我的内心仍然不能平静。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不时袭来,而那黄沙漫天的高原越来越多地闯入梦中,似乎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眼前的青山绿水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黄色的,我的家在黄土高坡。
  我终于还是带着妻子女儿回来了!生活再次平静下来,但我的心还是不能平静。终于,越来越多地想起伦敦的绿地,苏格兰的高原……终于,越来越急切地想念高里塬的窑洞,高里塬的乡亲……尽管商海沸腾,尽管寸阴寸“金”,重返高原的计划仍在筹划中。何时才能回到我的高原?我知道我的事业在北京,但我的心在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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