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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一个世纪的怀念——纪念伯伯彭德怀诞辰一百周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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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11-04
第12版(纪念与回忆)
专栏:

  献给一个世纪的怀念
  ——纪念伯伯彭德怀诞辰一百周年
  彭钢
  今年是我的伯伯彭德怀诞辰100周年。这个世界上能够活过百年的人很少,通常来说,人生如同一颗流星,总会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间,这本是大自然的规律。然而,也有一些人,他的生命已经属于过去,他的名字、他的思想却在人间长久地留着,注视岁月光华拂过他曾经生活的世界。我想,我的伯伯彭德怀,就是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他已经走得很远了,人民却永远怀念他,而且这种怀念还随着时光的流逝不断深化。这是我在怀念伯伯的时候最感到宽慰的。
  不尽的亲情
  我的父亲彭荣华是伯伯彭德怀的小弟弟,他和二伯彭金华入党后做地下工作,1940年9月先后牺牲。靠地下党的接济,靠两位母亲咬紧牙关在苦日子里煎熬,我们全家人顽强地活了下来。湖南解放后,我们兄妹5人被送到北京上学。
  那是1950年的春天,伯伯彭德怀到北京开会,我第一次见到了他。我是彭家孩子中最小的一个,那年11岁,伯伯见面就叫着我的小名说:“你就是玉妹子呀。”那天晚上,我们在屋里搭了一个大地铺睡下,让伯伯睡在床上,他却出去开会了。第二天天亮,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伯伯睡在沙发上。原来他把我抱上床了。
  1953年,伯伯从朝鲜作战回来,我的母亲从湖南老家来看他,向他叙述了我父亲和二伯父牺牲的情况。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我们这些孩子也哭了。这时,眼泪从伯伯的眼角大滴大滴滚落下来,他的嗓音沙哑了,说:“孩子们,不要哭,你们应该为有这样的好爸爸而自豪,我为有这样的好兄弟而骄傲。”从这时起,我和他住在一起。除了他或我不在北京和他被囚禁的日子,我们始终生活在一起,直到他生命终止的那一天。
  中南海永福堂里有两棵海棠树、两棵杏树。那时我很淘气,有一次看到海棠熟了,就爬上去摘果子。警卫员发现了,大声喊:“快下来。”结果惊动了伯伯,他也跑出来了,冲警卫员摆摆手,示意不要再喊。原来他是怕我害怕摔下来。我在树上冲他作鬼脸,他在树下冲我笑。等我下了树,他狠狠责备我:“风吹树摆你也摆,吓不吓死人呀?就这么棵小树,还爬到尖子上摘海棠,摘那么多海棠做什么呀?”我说:“给同学吃。”一句话就使他转怒为喜,笑着说:“个人吃了烂牙腔,大家吃了喷喷香。”伯伯知道我不是为自己就不再说什么了。伯伯是三军统帅,举止威严。这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面,但世上很少有像我这样能够长久地在他身边,领受他充满温情的疼爱。
  就在我考上大学的1959年夏天,庐山会议从根本上改变了伯伯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
  对庐山会议的思考
  对1959年的庐山会议,现在已经出版了许多回忆录和历史文献,使人们对伯伯彭德怀在庐山上“万言书”,为了纠正不正确做法,向领袖提出批评意见的过程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
  我没有跟随伯伯上过庐山,对庐山发生的事情主要是听伯伯下山以后讲的,后来又看到了许多历史档案和文献。就亲身经历来说,在我印象中最真切的是伯伯下了庐山以后的思考过程。这段日子是痛苦的,也是他在思想上不断升华的过程。
  刚下庐山,伯伯彭德怀首先面临的是对无中生有的“军事俱乐部”问题的追查,在当时的军委扩大会议上,气氛非常紧张。在这个问题上,伯伯不再退让了,坚持了实事求是的原则。他事后对我说,当时只要不损害党和人民的利益,我可以作检查,要什么给什么。但决不能乱供什么“军事俱乐部”的组织、纲领和名单。否则就要把军队搞乱了。如果搞垮了人民军队,我的罪恶就太大了。伯伯的想法是,哪怕把全部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也要保护他人,保护战友。
  后来杨勇叔叔告诉我,当时有人找他谈话,要他“划清界限”,不然“也是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可见如果伯伯提到谁的名字,谁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王平叔叔也对我谈到,当时追逼“军事俱乐部”时,他曾和几位战友议论:“我们都是彭的老部下,他要搞‘军事俱乐部’,为什么不拉我们几个参加?”事实上,伯伯一向最反对搞宗派,拉山头,即使对于历史上形成的“山头”,他也一贯主张削平。这是伯伯的云水襟怀,也是他面对历史可以胸怀坦荡,问心无愧的地方。
  其实,下了庐山,假如伯伯继续认错,他的处境也许会稍好一点。1959年10月13日清晨,毛泽东主席打电话要伯伯前去中南海谈话,在座的还有一些领导人。毛主席针对伯伯提出要去农村劳动一事说,你年纪大了,不必去人民公社劳动了。
  伯伯说,这样的话,他打算去党校学习4年。毛主席说,两年就够了。说完这些话,毛主席和屋子里的人都没有说话。在座的人看出来,如果彭德怀此时表态认个错,领袖会有所表示。
  对于这种期待,伯伯看出来了。但是他倔强地不说话,沉默片刻之后起身告辞,表示感谢毛主席对他的关心。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彭德怀又一次错过了与毛泽东谅解的机会。以我对伯伯的了解,他是觉得,在庐山上认错检查是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如此”。但在山下认错则只是为了个人的处境。他认为个人不足惜,不能再认错了。
  这也是伯伯对人生的又一次重大选择。
  下了庐山以后,伯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又以其中两件事为最。第一是事实证明了,他在庐山上提出的意见是正确的,继续“反右倾”使国民经济遭受重大挫折,农村出现了严重饥荒。1961年暑假,当他得知安徽农村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时,他的痛苦有如万箭穿心,几天几夜睡不好觉。当时看到他那么难受,我想安慰他,说:“要是庐山会议接受你的意见,纠‘左’就好了。”
  伯伯的神色却更痛苦了,说:“我倒希望真的是我完全错了。开庐山会议时,我是看到比例严重失调,国家经济困难,感到再不刹车不得了,所以才写那封信。没想到写信的结果是进一步反右,使得问题更严重了。早知如此,这封信我就不写了。”他痛心得连连摇头,说:“唉!我这个人哪,当时不写信也不可能。”
  伯伯的这番话说明,庐山上发生的事情是有其必然性的。与此连带,另一件使他痛苦万分的事,就是他在庐山作的违心检查。最初,他认为在庐山作检查是“为了顾全大局”,是为了领袖的威望、维护党的团结。渐渐地,他的想法改变了,认识到事情未必如此。1962年“七千人大会”文件继续批判彭德怀,又给他加上了“里通外国”的罪名。看了那份文件,他对自己在庐山的违心检讨更加痛心了,在几天中对我说了多次:“也许我应该坚持到底,即使我垮得更彻底。开除党籍,坐牢,也许这样对党更有利。”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写下了著名的“八万言书”,对自己在各个历史时期重大事件中的经历作了实事求是的回顾。
  当时,曾有人劝伯伯再作检讨,按文件说的那样去检讨。说这样能取得谅解,也许还能出来工作。
  伯伯愤慨极了,拂袖而起,连声说:“庸人之见,庸人之见!”在对真理的艰苦探求中,伯伯的骨头变得更硬了。事后他对我说:“不负责任乱检讨,更要给党增加混乱。”
  在吴家花园,他种树种菜,并随口吟诗赠给前来看望他的老战友———陈毅安烈士的妻子李志强:“半生戎马无暇日,老来偷闲学种桃。”然而,他在吴家花园吟诵最多,也最喜欢的是明朝于谦的《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间。”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陪伯伯走出屋子散步,在不远处的池塘边停下,看到他亲手栽下的藕已经长出了挺拔的荷叶,荷叶上的水珠在微风抚弄下滚来滚去,在夕阳照耀下闪光。看了很久,伯伯对我说:“荷叶下面是藕,藕生长在烂泥里,它抽枝、长叶、开花,出污泥而不染。一个人也要这样。”
  对真理的执著追求
  我的伯伯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由于家贫,伯伯只读过两年私塾,他靠顽强的自学丰富了自己的知识。1918年,20岁的伯伯在湘军中作文《论立志》,他写道:“志不立,吾人无可成之事,国亡家亡,灭种随之。覆巢之下,岂容完卵?弱肉强吞,莫此为甚。吾人生逢斯时,视若无睹,何异禽兽为伍。”这时的伯伯立志了,要杀富济贫救中国。从此以后,他的思想不断升华,视野愈远,胸襟愈宽,要为普天下人民谋幸福。这也是一条艰难的、不断追求真理的道路。
  谪居吴家花园,伯伯学习极为刻苦。他的办公室里放满了书,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也有“二十四史”,还有大量的经济学著作和像《十万个为什么》那样的科普著作,以及文学作品。他还从中央党校请来教员讲解政治经济学。他对我说,过去打了几十年仗,从来没有时间系统地学习,现在我可要深钻一下了。
  伯伯钻研了大量经济学著作,这使他对当时经济决策中的问题看得更加深刻。他反复阅读八中全会决议,在这份文件上写下一个批语:“宁‘左’勿右,再来一个宁‘左’勿右,将要出现一个十分严重的局面!”这是他对这份错误文件的最初批判。
  伯伯一边看书一边写笔记,在看过的书上写了大量眉批。这些笔记和眉批,是研究彭德怀思想发展的重要文献。可惜,伯伯的大量藏书在他身陷囹圄后被“专案组”销毁了。
  伯伯失去了自由,但他的思想是不能被禁锢的。他逐渐深入考虑了国家的法制和民主建设问题,这是他在庐山上没有更多思考的。他严肃地对我说,庐山会议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以后谁敢讲真话?党风、民主作风怎么办?说“里通外国”,不调查,不取证,一句话就定罪,党章还要不要?宪法还要不要?他还给我讲了一个“周武王伐纣”的故事,传说武王出兵前,第一次听到报告说纣王荒淫无道,第二次听到报告说人民怨声载道,武王都按兵不动。待到第三次有人报告说纣王统治下的百姓都不说话了,武王立即出兵灭了商朝。伯伯认真地说:“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是老百姓不敢讲话,问题就确实严重了。”“八万言书”就是伯伯带着要讲真话的念头写下的。
  我认为,这时的伯伯,对历史和现实的认识比庐山上更加深刻。这种认识上的深化是他在认真读书、亲身搞调查研究、独立思考的基础上取得的。当然,他也免不了带有许多认识上的局限性,带有很多思想上的矛盾。我认为,如果他继续学习和研究,他的思想火花还会进一步迸发出来。但是,“文化大革命”剥夺了这一切,伯伯晚年的悲剧是永远发人深思的。
  百年忠魂的归处
  1959年庐山会议以后,伯伯在巨大的痛苦中生活了15年。自1967年夏天被“红卫兵”揪斗打断肋骨,接着被“专案”监禁,到1973年4月发现癌症晚期进入医院直至1974年11月逝世,则是整整7年。受了那么大的冤屈,遭受了那么非人的折磨,伯伯的生命力怎么如此顽强?直到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还希望自己顽强地活下去,看到希望重新回到自己的面前。
  以我的理解,伯伯胸襟宽广,他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早已把个人的命运置之度外。在庐山会议以后,他认为自己经受的不仅是个人的痛苦,而是一个民族在发展中经历的曲折。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人民,只留一身清白。他和我谈起自己蒙受的冤屈时说,这种事情历史上多得很,现实也是十分复杂和矛盾的。“历史将会为我作出公正的评价。我可能看不到这一天了,但是你是能看得到的。”
  他被监禁以后,亲人不能探视,直到他于1973年4月被确诊患了癌症,我才得到允许去看他。这时,他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了。他在病重期间,对医务人员和我说过多次:“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党和人民了,只有这个身体了,把我的身体解剖了给人类作最后一点贡献吧。”
  在这最后的探视中,我再次感受到伯伯的深情。他一生转战,到过许多地方,他最怀念的是自己的家乡———湖南湘潭乌石峰下。庐山会议以后,他经过批准曾回过一次家乡。那里有他的家人,长眠着他的两个弟弟。1974年10月23日,我和堂兄去看望他。伯伯突然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他已经意识到,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他说:“看来,我是不行了。我死后,骨灰是不是能和你们的父亲埋在一起呀?你们的父亲是光荣的烈士,可我……我怕玷污他们呀……”这是伯伯临终前表述得最完整的话,他分明是希望告别人世之后回到他可爱的家乡。
  36天以后,伯伯与世长辞。
  他逝世4年以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纠正过去对彭德怀作的错误结论,为他彻底平反。
  如今,又是20年过去了,临近伯伯彭德怀百年诞辰纪念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们商议,为实现伯伯生前的愿望,将他的骨灰送回家乡,让他和亲爱的弟弟永远长眠在一起。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中央批准了我们的请求,家乡的人民也希望迎回自己忠诚的儿子。
  亲爱的伯伯将要回归故土了,从他出生到永远回到家乡,正好100年。从物质财产的角度来说,他什么也没有留下。但从精神财富的意义上,他留给后人的是对真理的追求,是对人民、对祖国炽热的爱。20年来,我不知遇到过多少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向我倾诉对伯伯彭德怀发自内心的怀念和景仰之情。这种感情也使我不断加深了对伯伯的认识和理解,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伯伯一心为人民,因此人民也还他一片真情。
  写于1998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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