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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灵在延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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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11-13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记忆追寻

  我们的心灵在延河
  刘白羽
  写完《风风雨雨太平洋》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实在抑制不住把头俯在手背上,流下眼泪。
  书中人物的命运、心灵,和着我突然亡故的亲人的灵魂还在我心中盘旋、回荡,我一时之间无法解脱。四年之久,我苦苦写着,时时觉得他们和我之间在共同呼吸、共同前进,从而有所寄托。现在写完了,我觉得他们好像飘然而去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压在我的身上,我还有什么呢!
  我亲爱的伴侣、战友汪琦走得太突然了,头一歪就停止了呼吸,这给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完全陷于瘫痪不拔之境,我心里只反复想一句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世界上是有真情在的。301医院的于霞君主任要人带话,劝我住院,从此我在病房里过了半年之久。开始,我拿着报纸只一看大字标题,头就昏倒了,神情悒郁,头脑昏迷,我的生命缓缓向深渊里降落。于霞君主任特别请了专家组的神经科专家罗毅教授。有一天,她迈着轻缓的脚步走进我的病房,给我做了十分仔细的检查,然后,她跟我谈话,她劝我一天写一两行,她说你们一生写作的人,如果停止下来,脑力衰退比不写的人还快。最后她说:“治你的病我有信心。”经过她几次检查,几次谈话,我才明白,这一位杰出的神经科专家,也是一位杰出的心理学家,她和我的谈话就是治疗。五病室所有同志都为了我从病痛中挺拔起来而维护我、劝导我、鼓励我,希望我坚强自己,挺拔自己。我根据罗毅教授的叮嘱,每天写一点,谁知半个多月,我写出一篇短文,寄给《人民日报》,很快就发表了,这是从他们那儿传给我的一大信念。罗毅教授那句“我有信心”点燃了我的生命火焰,我痛苦,但我奋斗。有一次罗毅教授又来看我,我告诉她:“我可以写五百字了。”她说:“好了,就停留在五百字。”正是这五百字,唤起我文学生命中的第二度青春。我想既然每天可以写五百字,我为什么不写我酝酿已久的那个长篇小说呢?何况这个长篇小说是我和汪琦一道构思的,我们俩常常坐在客厅里交谈,是她提出我没有写一部以女性作主角的书,正是这个意见使我塑造了《风风雨雨太平洋》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主角王亚芳,但是酝酿几年,总不能落笔。不过我想写抗美援朝这个题材,经过几十年历史的沉淀,到了新的历史,新的时代,如果还是按照跨过鸭绿江,进行剧烈战争,取得胜利这个旧的公式来写就没意思了。经过长期思考,我意识到必须写一部规模宏大的书,把抗美援朝战争提到世界意义上来处理。因此决定以抗美援朝战争为主线,上溯一百多年前的华人在美国修铁路,下延到现代中、美社会生活,这样,这一场震撼世界的战争的含义,通过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提高到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类哲学的高度,不局限在朝鲜半岛,扩大到太平洋———就是扩大到全世界。文学是以感情动人的,通过一条爱情线索,写出坎坷困苦,悲欢离合,从中展现出中华民族伟大的神魄,这样从今天的视角写几十年前战争,我称那场战争为美国的滑铁卢之战。我为这部小说确定这样一个设想,在时间的跨度上,地域的跨度上,必然要采取时空交叉的手法,不过,这是现实主义。我认为现实主义不是永远一成不变的,福楼拜的现实主义就不同于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何况又前进了一个半世纪之久。现实主义只有吸收新的创造,才有新的生命。这是人生的现实,历史的现实,悲剧的现实,不过这不是悲哀,而是悲壮的现实。人,伟大的人,可以战胜一切,创造一切,正是这精神的凝聚,也许就是我这部书的主题。我同汪琦商谈数年之久,但总不能下笔,写散文开端难,写小说开端也难,谁知当我从苦涩的灵魂中崛然而起时,我却很顺利地写了开篇。
  我写这部书有利的条件,是我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我熟识在残酷暴虐战争中不屈不挠的朝鲜人民;我到美国看到美国正反两方面,我结识了很多善良友好的朋友,也看到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的恶势力;当然,我也从那场惨暴战争中看到我们中华民族不可战胜的凝聚力,我理解到这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命运和运动。可是当我构思的一个大世界在我面前展开时,我还需要一些具体、生动的细节,特别是哈佛大学,我没有亲眼看到过,就不得不乞求于第二手材料作为虚构的素材。于霞君主任作为交换学者是住过哈佛的,我要求她跟我谈谈波士顿。但作为一个大的科室主任,不断有危难病人需她抢救,可是她还是热心地满足了我的愿望,她说:“我介绍一位比我还熟悉的人跟你谈。”不久,有一位年轻的白衣天使到我这儿来了,这就是“神经科主任王鲁宁”!
  我握住她的手,我不无歉意地说:
  “你是忙人,我怎忍占你时间。”
  “我老师(指于霞君)给我任务,我一定要完成。”
  如果说罗毅教授给了我人生的生命,那么王鲁宁主任则给了我创作的生命。她诚挚、她热心到我病房来,跟我谈了多次,而且给我找了画册和书籍。
  我还需要国内上医科大学学神经科的材料,恰好我的保健医生蔡建辉的妹妹蔡艺灵正是这样一位专家,她抽出宝贵的时间,详详细细跟我谈了她自己的经历。
  我掌握了这些材料,我以每天五百字的进度,进入了这部小说的写作。我有了寄托,心情从悲恸中渐渐解脱出来,我的脑子完全扑在我所塑造的人物的命运、造化之中,我写到悲恸处常常流下眼泪,不过这不是失去亲人的悲哀,而是我所写的人物的命运的触动,当然在我塑造的人物的命运中也含着亲人的命运。但我在创造我自己的一个世界,我的心胸愈来愈开阔。我的病症也渐渐好起来了,我在医院住了半年,有一次罗毅教授来了,我跟她说:
  “罗教授!我想我可以出院了。”
  她说:“你回去行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真是万分感谢她,她让我写作,就是让我转移思念,我已经足够的坚强了,我就说:
  “我可以了。”
  果然,我回到家里,我没有一个休息日,坚持每天五百字。这四年里,我特别要感谢郑秋圃主任,非常关心我,给我特殊关切。我每次住院,一边治疗,一边写作,每天这一小时就如同跟我失去的亲人对话,我从中得到莫大的安慰与鼓舞。我以顽强的毅力,整整写了四年。到1998年3月,这一天,当我写到结尾处,我感情澎湃,无法抑制,我违背了罗教授的规定,一口气写了一个上午。我写完了,但我觉得对话四年之久的亲人忽然离我而去了,我一下扑倒在书稿上,我太苦太苦,太累太累,但我写完了!
  当我把全部校样看完,《风风雨雨太平洋》全部完工,我打电话给罗毅教授,我向她报告全部书完成了,我也没有隐瞒,把那一个上午突击的遭遇也说了。我说:“最后一天我没听你的话。”
  她听了说:“那是很危险的,以后不能这样。”
  她那温和而关切的声音还在我耳鼓里回响。
  我放下电话,回到沙发上,我潸然流下眼泪。我迈过神圣的门槛,完成了我的使命。
  是的,这部书是用血写的。但是在我的心血中凝聚着汪琦的心血。她生前为这部书提出很多精辟的意见,在我写作中时时触发我的灵感,我一面写一面觉得她在看着我,投出期望的眼光;有时在梦中还跟她商量着一个细节、一种情思,是她精心、执著的品格,给予我以创作力量。她不在人间了,但我的心灵还受着她的扶持写出我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我拥抱了一个大宇宙,我剖析了一个大宇宙,是它告诉人间:什么是崇高,什么是罪恶,作为人应当选择什么样战斗的道路。当然只要我生命在,我的心火就会燃烧,我一定活到底,革命到底,这是我们的人格,我们的理想,我们生命的霞光。
  汪琦去世已经四年了,但是我们的情感还像延河水一样在我心中清波荡漾,正是在延安茂盛的波斯菊的清香,培育了我们深深的情爱。如果这部书里留有她的品德与风度,也就算我对她的纪念,对我的誓言。我用一句话表达我们共同的信念,这句话就是:我们的心灵在延河。
  1998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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