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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拥有一口井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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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11-14
第8版(副刊)
专栏:

  我拥有一口井
  卢达甫
  久居城市,用惯了自来水,似乎渐渐忘掉了井。即使偶尔停水,也会想起井的好处,诸如井水冬暖夏凉,终年不竭,然而那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可我终究无法忘却井。因为在我平平淡淡的几十年经历中,曾经有过一口不平常的井。就在那深邃的井底,沉淀着我苦涩的青春。
  北方多井,南方多河。十九岁前我在浙江余姚水乡古镇,对井没有太多太深的印象。那儿大江小河纵横交错,居民吃雨水,用河水,即使大旱也不会有水的恐慌。偶尔路经小巷深处,也只是与默默无声的井擦肩而过。井,没有给我多少欢乐的回忆。以后赴京求学,曾在故宫内见过清末某妃子葬身的枯井。八十年代造访常熟,也曾在翁家花园观赏过两眼井三眼井,流连井旁怀古思幽,感叹唏嘘一番也就淡忘了。唯有两口我自己挖的井,一直无法忘怀。一口井在阜阳插花镇,一口井在江南铜陵。
  冬末春初的淮北平原,一片萧瑟灰黄。几辆军用帆布篷卡车把我们五百多个北京的大学生运到了阜阳插花镇的部队农场。分好班排连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每班挖一口井。于是,刚刚走出图书馆阅览室刚刚收起书卷的文弱书生们,拿起洋镐、铁锹、小铁桶,开始挖掘人生经历中第一口井。来自农村的同学抢先抄起洋镐,在尚未化冻的坚硬土地上挖了一个深洞。县城来的同学拿起铁锹,吃力地铲起一堆堆灰褐的砂石土。几位高干子弟十分新鲜好奇,双手插在口袋,书生气十足地讨论井的深度井的宽度。挖到一米多深,出水了。一位身体结实的同学喝了几口山芋酒,脱掉外衣下去舀水挖土,挖出了好几块坚硬如铁的砂礓石,几分钟后满身满脸泥巴爬上来,又换一个同学下去。轮到我了,皱着眉头猛喝了几口山芋酒,笨手笨脚爬下去,才舀了几桶浑浊的泥水,就冻得浑身哆嗦,手里的铁锹怎么也不听使唤,半天都挖不出一锹泥。站在上面的同学哈哈大笑,手一伸就把我拉了上来。几天后,水清了,井亮了,望着自己动手挖的深井,真不知道心里是甜还是苦,只感到北大清华名牌大学的学生,跑到千里之遥的淮北平原,十个人几天挖一口井,真是特殊年代特殊环境才有的有趣而又滑稽的事情。以后,我们就用这井水煮饭烧菜,洗脸刷牙,洗衣洗澡,浇菜养猪,过起了地地道道的淮北农民的生活。夏天到了,打一桶凉爽的井水冲去满身的汗水,摘一个自己栽种的西瓜共同品尝,那自得其乐的惬意,竟也渐渐冲淡了挖井时的苦涩。1997年,我重返阜阳,曾去部队农场所在地寻访旧迹,却只见楼房幢幢,难觅井的踪影……
  走出淮北平原后,我在江南铜陵小城一蹲二十几年。1975年结婚不久,就分到一套面积挺大的平房。搬家时欢天喜地,住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贫民区”。偌大一个居民村,只有一两处自来水,吃水用水都要走过十几栋平房去挑自来水。挑水久了,累了,烦了,我忽发奇想,说:我们挖口井吧!妻怀疑地望着我:你会挖井?我满脸自信地说:我在淮北挖过井。于是,借来了铁锹、洋镐、小铁桶,在平房前面破土挖井了。左右隔壁的邻居见我这个拿笔杆子的在挖井,十分好奇,都围上来观看我的劳作。一位当矿工的小伙子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洋镐说:叔叔,我来帮你。小伙子力大,不到两个小时,就挖了个深洞。他又抄起铁锹挖出一块块水淋淋的黑泥,挖到下午,出水了。小伙子脱得只剩一条裤衩下井用短锹挖土、用铁桶舀水,我则在上面接土倒水,虽没出大力,也忙得满身泥水。第二天又忙乎了大半天,井水清了,小伙子又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块砖半包水泥,帮我砌了个圆圆的井台。我千恩万谢,自然酒菜款待,借着酒兴我吹嘘当年如何在淮北挖井,却又感叹十个大学生三天挖一口井,今天小伙子一个人仅用两天时间就挖好了。但不管怎么说,这口井也算是我“自己”挖的。从此,我家用水不要再去挑自来水了,小水桶朝井下一扔,清洌凉爽的井水就提上来了。夏天把西瓜泡在井里,吃起来比冰镇西瓜还要甜润清凉……几年后,我家搬出平房住进了楼房,第一次在家用上了自来水。可我每次带孩子走过那已成为地下商场的老房子所在地,总要问孩子:还记得咱家门口那口井吗?孩子摇摇头,茫然地望着我没有吱声。那井,好像是十分遥远陌生了。
  我记忆中的两口井,一口井埋在淮北农民别墅楼房的地基,一口井埋在铜陵商场的墙根。大片楼群崛起,我居住的小城几乎见不到平房,平房前一口口闪亮的井也不见踪影。久居都市的城里人,尤其是十几岁的孩子,井,的确是遥远而陌生的历史了。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还拥有一口井。那是去年春末夏初,一位外地朋友来访,我陪他走进已有五六年没去的天井湖公园,泛舟上湖心岛,登通天阁,忽然看见了久违的天井。虽然,几年前我也曾观赏过这天井,但那时只把它看作一个景,没有想到它是一口井。今天,在自来水管纵横交错的城市,在城里人见不到井喝不到井水的时候,在我的身边,竟还有一口井默默独居城市一隅。尤其当我早已失去那两口自己挖的井,突然发现我还拥有一口天井,你说我怎能不激动感叹唏嘘?望着清洌闪亮的井,我自然感到分外眼熟与亲切。当然,作为铜陵人我很熟悉身边这口井的履历与特性。天井古已有之,《铜陵县志》早有记载:天井湖“在铜东门,通引河口。大江水涨则盈,落则涸。湖心有井,冬夏不竭”。湖心井即天井,井天生湖心,井水清澈甘洌,终年高出湖水二米左右,为铜陵天下奇观。古时每逢大旱之年,附近百姓便沽天井水饮用,称其为“活命水”。我徘徊井旁,却不知这活命的井是哪朝哪代何人挖掘,也不明白这看似平常的井水为何终年高出湖水冬夏不竭。也许是大旱之年百姓陆地挖井无水便在湖心掘井,或许是湖底有洞深邃经人加工改造成井,或许这井真通长江汹涌江涛日夜推涌井水遂高出湖水……
  今天,在我的心目中,它只是一口实实在在的井。这井与我淮北挖的井一样幽深,这井水与我家门口的井一样清洌。它又不像北方的井沉重苦涩,也不像南方的井尴尬无奈,它是那样的恬静、淡泊、平缓,似一个大彻大悟的老人神态安详,更如我已步入中年心如止水宠辱已难激起些许涟漪。今天,苦涩的井已随苦涩的青春埋葬,尴尬的井已随尴尬的岁月远逝,井,已成为城市历史尘封之际,一口永恒的井却突然间走进我的心灵,并将陪伴我在铜陵度过终生。这井,自然与我分外亲近。蓦然回首,失而复得,备感珍贵不易。在这茫茫尘世喧嚣人间,我为拥有这口清纯难得的井感到幸运,我要格外珍惜这心中的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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