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4阅读
  • 0回复

回想公木老师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11-18
第12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回想公木老师
  王小妮
  公木老师已经不在世了。五天之前的事情。听到消息的时候,正看电视中的天气预报,北中国是在下雪,气象图中有一团肥厚温暖的大云朵停在那个区域,大地因此得到了严密的覆盖。
  有了一定年龄的人都知道“向前,向前,向前”,“风烟滚滚唱英雄”,他们只能在唱出雄壮歌曲的时候接触公木。我从来没听到公木老师对我们讲过他的歌词。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公木老师只教过我们这一个班的本科学生:吉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他的课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浪漫主义。我们表面上听课,实际是在下面翻欧洲小说和新被介绍过来的西方思潮。有很多时候,我们不过只是坐在公木老师的课堂上,但是,我们喜欢去他家。
  公木老师坐着他快松散的旧藤椅,上面还有一个厚重的棉花垫子。一般的藤椅都是一对,我在他家里只见到一只。东北普通市民家里很少藤编物,所以给我的印象,有学问的人才配坐那儒雅发声的东西。公木老师给我们讲他在当年的北平参加“飞行集会”(学生运动)。他还模拟出街头的爆炸声,是学生们扔出瓶子、灯泡之类。藤椅也响,垫子也掉了,公木老师手舞足蹈。“飞行集会”使他回到了二十岁,比眼前的学生们还年轻。人们都会经常回到记忆中。二十年以后,我们又记起他小书房里面的细节。
  有一天在课堂上,公木老师讲到延安,说到毛泽东的伟大,他突然哭了,泣不成声。这使坐在1979年里的大学生们很意外。我当时非常认真地在辨别讲桌前这位并不高大的老人。结果,我看见了让我震惊的大真诚。真诚,往往可以被比拟为万能的钥匙。它能打开一切锁。公木老师在1958年成为“右派”并且流放到东北,直到他离世,他依持秉守的,正是这种透明的真诚。蚌,用几年的时间含住石子,吐出珍珠来。以公木老师的心境,在北中国的二十年里,顽石也晶莹剔透了。
  我们推开门就到他家里去,一坐就是几小时;迁到南方以后,几次回东北都去看他。虽然,在他二楼的旧门上贴了谢客的条子,我们还是敲门。公木老师的夫人吴老师从门缝里看见我们,总会马上大打开门,她爽朗的脸上都是欢快。她说,看看是谁来了?公木老师立即放下他桌前正写的东西,老人笑得多宽厚。在公木老师身上,我感到了一个人有资格和力量去教授和聚拢起他的学生,同时也客观地成为了他个人的某种荣幸。
  吉林大学那个叫“十八家”的教师宿舍楼的前院,它的四季我都记得。春天的草芽,秋天的枯枝,春夏之交鲜嫩的黄花菜,冬天菜窖木盖上的积雪。1995年夏天我们还一起参观他家的那一小片菜地,正结了茄子。听说现在那院子里又盖了楼。他搬进新楼后去世。公木老师是住到那些菜花上了。
  公木老师1910年生。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多是相当坚守原则的。而公木老师在1990年送给我们的诗集《我爱》的后记中写道,他自己“经常处在惶惑、迷离、摇摆、失误中”。这不说明他无原则,然而,真诚覆盖了他的坚守,这是公木老师有别于其他许多老人的地方。我相信,我们最终都是不明白。有一些东西很庞大,很复杂。我们就在那之中呆着,完全类似在冬天洁白厚重的积雪下面。
  就在我们听到公木老师离世消息前一个多小时,我们坐着车,向城市的西方走。南面一公里外是南海,北面是中国大陆。我们看见落日正被云影快速吞没又吐出来。我们说,这景象还从来没见过。我们注视了一会儿。把这么两件事联系起来,并不涉及预感之类。只是从中发现了无可抗拒的不测和混沌。
  有的时候,我们往往被迫把事情做得太快,比如我要赶写这篇文章。其实,生,是在十个月后来到。去,在几十年后发生。特别我们中国人的方式,是极缓慢的那种浸润。我认识公木老师,就是在长达二十年的过程中。急促而就,往往是不益的。公木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和嘴里唱着进行曲的人们,都还需要时间。
  又下雪了。公木老师,我们将在不同的地方体验四季。
  1998年11月4日于深圳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