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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学博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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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1-09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

  “法学博士”
  萧乾
  在剑桥,大学辩论是一年一度的盛举。
  1939年秋天我一到那里,就躬逢其盛。辩论的题目是英国应不应支援中国抗日。当时英国上层从外交大臣哈立法克斯起,颇有些亲日派。照例,辩论双方都可以从外边请名家来助辩。主张应援华的正方,请的是《新政治家》主编金斯立·马丁,反方请的则是已卸任的英驻日大使。
  辩论大厅是英国议会的雏形,正反方对面而坐。发言时讲求风度,口口声声“贵方”如何如何,语气谦恭,笑里藏刀。这是未来政客的演习场。
  那天辩论的结果正方获胜,正义占了上风。当观众陆续退场时,我留意到一位英国姑娘正夹着一件男大衣等在会场出口。接着,看到大衣的主人原来就是辩论正方的主辩人。那位英国姑娘有多么神气啊!
  当时,英法虽已对德宣战,可西线静寂,杳无战事。希特勒在占领波兰、捷克之后,似乎裹足不前了。一时议和的谣诼满天飞,英国的亲德派也蠢蠢欲动。马奇诺战壕里这时还种起了玫瑰。贪图苟安的人们都在揣摩:希特勒一口气吞下大半个欧洲,总该知足了吧。他们大大低估了那个混世魔王的胃口。转年卐字轻骑队就长驱直下,占了大半个法国。于是,英吉利海峡就形成兵临城下的危殆局面。
  当时英国富人们纷纷携老带小,移居海外。那年夏天,我同几位中国同学也到威尔士西岸的巴茅茨去“避暑”,每天望着出海的渔船,在退了潮的海滨拾着海螺。
  正当我坐在海滩上望着天际线出神的时候,猛地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好眼熟!原来是剑桥那次辩论会的主辩人,带着那天帮他穿大衣的英国姑娘。
  于是,我们相互自我介绍起来。男的许君,是上海青浦人,女的自报叫艾琳。在英国,往往能从一个人的发音就能猜得出他的社会背景。除了伦敦标准音和带有贵族意味的牛津音外,东西伦敦发音就显著不同。属于贫民区的东伦敦口音发“怯”。艾琳的就是这样,而且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是位LLD。
  LLD本是“法学博士”的缩写,但这里的全文却是 landlady's daughter(房东太太的女儿)。在英国留学的中国人,除少数幸运者可以住上宿舍(我在王家学院就享受过两年),一般都住在当地肯接纳东方学生的居民家里。那时,每周房价三镑至五镑,有的还管一顿早餐。这些房东往往都有位闺女。周末一道看看电影是常事。艾琳就是一位。她人活泼喜性,见人总笑。在LLD中间,应属上乘。
  于是,海滨又添了一位朋友——老许。知道他是考上庚款留学来学矿的。这下好啦,人马凑齐,打桥牌再也不三缺一了。每晚纸牌战时,艾琳就总倚坐在他身边,还喜欢为他出出点子。有她在,我们倒也觉得热闹。
  艾琳只念过初中,年纪又还不够进工厂。英国中下层人很少种族歧视。像艾琳这样的LLD,就巴望着遇上一位东方白马公子,跟着他远走高飞。所以应邀看看电影什么的,是常事,一道出来度度假也很自然。
  看,老许同艾琳在沙滩上滚得有多欢!洋妞儿可比家里的野多了。
  老许滚够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新年就跟一批庚款留学生回国了。紧跟着就是珍珠港事变,邮路断了。
  艾琳三天两头哭丧着脸来找我,撅着嘴说,亨利(这是老许的洋名字)好长日子,一个字儿也没来。这可怎么好!我就开导她说,香港一失守,我连报纸也收不到啦。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
  她找过我好几趟,我都是车轱辘话。气得她再也不来了。
  那阵子我正忙赶写论文,国内报社又来电催我赶紧向联军办理战地记者证,忙得不亦乐乎,实在顾不上艾琳的事了。
  另外,我对他们这档子事,也有自己的看法。当然,我还不至于顽固到反对不同种族或国籍的人结婚,问题在于双方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基础。倘若果真情投意合,当然可以结合。如果一方是留学期间缺个异性的伴儿,女方则指望借着婚姻改善生活处境,那样的结合没法儿巩固;事过境迁,也非吹不可。
  战后回到上海。一天,我在虹口公园遇上挽臂而行的两个人,男的似曾相识,他见我也愣了一下,凑了过来。
  呕,老许呀!你不是老萧吗?久违啦!紧紧依偎着他的那位挎白色手提包的,想必就是他的夫人。我们叙了别情,交换了通讯处和电话。
  这时,“艾琳”的名字直在我喉咙里打转儿,使劲往舌尖儿上挤。可我瞅了一眼那白色手提包,赶忙改了口说:
  “啊,一晃儿又好几年啦。你老兄可真发福啦!”
  他忙回说,“彼此,彼此”。
  分手之后,我倒吸了一口气。亏了没走嘴,去提艾琳,他那位露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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