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9阅读
  • 0回复

大功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9-04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丰碑长存

  大功
  刘醒龙
  一个人行走的足迹,往往就是历史的足迹。譬如这次去嘉鱼,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历史的选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当一个个体生命被冠以战士、并且由几千个这样的生命组成的集团,在一夜之间从黄河流过的华北大平原驾驶铁骑急驰到长江涌起的共和国粮仓一样的江汉平原时,他们的每一步行走,都会在大写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如果没有1998年夏天的经历,很难让人相信一场雨竟会让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面临空前的危险,以至于让这支战士人数几十年来一直雄居世界首位的军队,不得不进行自淮海战役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调动,而他们的搏杀对手,竟是自己国土上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在去嘉鱼的公路右侧,江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亘古神话中的大洪荒。从北京来的一位资深记者告诉我,有关部门已准备好了,如果洪水失控便马上向人民宣告——。这位记者心情沉重得说不下去,同行的人好久都在沉默不语。当我们又是车又是船地来到簰洲垸大堤,面对六百三十米宽的大溃口,不堪负荷的心让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那轻而易举就将曾以为固若金汤、四十多年不曾失守的大堤一举摧毁的江水,在黄昏的辉照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这时,长江第六次洪峰正涌起一道醒目的浪头缓缓通过。正是这道溃口,让小小的嘉鱼县,突然成了全世界注目的焦点。
  对于这个师的一万三千名将士来说,抗美援朝时的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曾是他们心中无上的骄傲。可是和平对于向往英雄的军人总是格外地残酷。一道裁军命令让一万个英雄的理想在刹那间成了永远的梦想,曾让将士们自豪的建制番号就要成为心中挥不去的隐痛,新的建制只能留下现有官兵的零头。在嘉鱼县城实验学校某团临时驻地里,我头一回听见那些校官们谈到自己的下岗问题。他们直言不讳地说,全师将有几百名军官下岗。我是8月20日来到这支部队的,这个日子离他们开始整编的预定时间只有六天。但是一场跨世纪的洪灾,彻底夺走了他们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思考的机会。这个团同师里的其它团队一道,是8月8日中午从原驻地出发昼夜兼程赶到武汉,然后这个团又马不停蹄地独自赶往嘉鱼。9日上午车队刚进县城,当地群众刚拥上来欢迎,命令就下来了:拦阻江水的护城大堤出现重大险情,几百名官兵连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看见,便跑步冲上江堤,一口气干了十一个小时。
  说来也巧,这个团有八十三名战士是嘉鱼籍的,当他们从大卡车里跳下来,沿街冲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被自己的亲人认出来。当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追上来喊着这些战士的名字时,他们除了回头应一声以外,连惊喜的笑容也没来得及给一丝。一个叫刘党生的战士后来在驻地门前站岗,因其乡音被县电视台的记者辨出,而拍了一条新闻。家住乡下的父亲在电视里看见后连忙来县城,父子见面时,刘党生正在江堤上扛着土包加固子堤。刘党生没空同父亲讲话,父亲就追着他来回走,并不时伸手帮儿子一把,后来干脆同儿子一道一人扛一只土包,父子二人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另外一名战士的遭遇更巧。那天他在堤下同战友一道值班,忽然见到堤上有自己村里的熟人,他连忙追上去打听,才知道挨着哨棚最近的那座灾民窝棚就是自己家人此时的家。战士走去同家里人简单说上几句话,又回到值班岗位,从此再也没进过这近在的咫尺家门。
  我在这支部队呆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不知多少次面对当地群众来慰问时,顺手贴上的一幅标语出神。标语是这样写的:来了人民子弟兵,抗洪抢险更放心。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团长张德斌和政委陈智勇反复说过的一句话:视灾民为亲人,把灾区当故乡。他们说这句话来源于陈毅元帅的那句名言:我们是人民的儿子,哪有儿子不孝敬父母!这个团的前身是新四军一师一团,向来以打硬仗著名。团下属有四个大功连队,淮海战役两个,抗美援朝一个,还有一个是在1975年河南驻马店抗洪抢险中获得的。时间选定1998年8月里让这支部队在特殊地点上与历史和未来作了次碰撞。在三国故战场的南岸赤壁镇,有道名叫老堵口的江堤,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用泥土和芦苇筑起来的。当然这不是那支后来被解放军彻底击败的军队有意给对手留下的伏笔,但这无疑是常胜之师是否名副其实的又一轮考验。8月中旬,老堵口出现直径半米的管涌,从管涌里喷出来的江水达五米高。此时,旅游胜地赤壁镇,已被搬得空空如也!团属炮营几百名战士冲上去,几乎用尽了生命的一切可能,奋战了几十个小时,硬是奇迹般地将凶猛的管涌制服了。在我前往嘉鱼的路上,碰见一支海军陆战队的车队。当时天上雷雨交加,地上狂风怒吼,他们的行进更显威风八面。海军陆战队是去替换驻防赤壁镇的炮营,这样的威武之师却面临一场尴尬:当地的干部群众坚决不让炮营走!他们太信任炮营了。不知这些生长在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的人们知不知道,这场与洪水的决斗是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的最后演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棒的部队竟会说撤销就撤销!
  8月21日上午9时整,我们正在这个团里采访,突然来了紧急命令,五分钟内五百名官兵便在张德斌、陈智勇的率领下驱车直赴发生险情的新街镇王家垸村。陈智勇后来说灾难考验人时,正是上帝对他的垂青。面对他们的又是一个罕见的管涌。它在离江堤一千五百米的水田中,直径达零点七五米,流量为每秒零点二立方米。发现它时,它已喷出一千多方泥沙。水田里的水有齐腰深。管涌处离最近的岸也有几百米,而离可以转运沙石料的地方有上千米。那一带是血吸虫感染区。可张德斌和陈智勇想也没想,就率先跳进水中,在头里为战士们开路。
  我有幸在管涌现场目睹了这场与灾难赛跑的全过程。没在水中的稻穗上,战士们用肉的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团长、政委不时高喊:决不能让簰洲垸的悲剧重演。有两个连队已在附近江堤上突击干了一天一夜的活,正要轮换休息,早饭都没吃,便又赶来抢险。陆续赶来的部队达两千余人,泡在水中的这些最早到达的官兵直到将两百多吨堵管涌的沙石料全部运到现场才上岸吃午饭,这时已是下午2时。
  我真想在中国军队的队列中,这支部队的番号永远不被删去,我也想这么好的官兵应该尽可能久地留在部队中。我想嘉鱼的人民在面对日后哪个雨季的洪灾时,也会对记忆中的这支部队说,真的好想你!我还想,只要长江还在流,它就是这支曾与它鏖战过的部队数千名将士永远的绶带!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