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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朋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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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47-10-02
第4版()
专栏:

  三个朋友
韦君宜
“老朋友!你刚从北平来吗?八年不见,如果在街上碰见,真是彼此都不敢认了,不要惊奇,你看我这副样子,象不象你们那里的清道夫?
你问我这十年来的变化吗?那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
也别把我们解放区人捧得太高,叫我脸红,当初咱们谁还不是一样?谁都是一点一点变。说跟我学可不敢当。——要你问我的良师益友么,我可没有什么伟大人物的惊人事迹可以告诉你,我的朋友也是平凡的人,变也是平凡的变,也好,我就随便说一段。
四三年我刚刚下乡,住在刘家庄新选的劳动英雄刘金宽家。我在这村庄里有过三个朋友,三个人三样,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绅士,还有一个是农民。
先说这农民朋友,就是我的房东刘金宽。一开始去,我和他自然说不上朋友,住在那里,自己当觉着好象上西天取经的唐三藏似的,为了要成正果,只好咬着牙去受罪吃苦,去熬过那九九八十一难。我每天尽我所能的想办法和他们在生活上打成一片,想使他们不看外我。除了做工作,我天天跟他们上山,用心去了解什么“直谷”、“志谷”、“安种谷”……。自从下乡,几个月就没剃过胡子。刘金宽女人回娘家去了,我就躺着和他住到一个炕上:刘家的驴草完了,我帮他们铡草,他家院子脏了,我替他们扫院。临下乡以前,故意连一本文艺书也不敢带。甚至因为刘老太婆天天用诧异的眼睛看我刷牙,我觉察了,就连牙都不敢刷了。
你也不能说我在那里整天都象充军似的,我也和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刘老太婆的母鸡开始抱窝,我拿着第一只小鸡,跑着笑着去送给他们看。驴子吃草忽然吃多了,我也能高兴的和他们谈论一整晚上,有一个时期,连我自己也几乎相信我真的完全改变了。——但是不行!挖土担粪我全不怕,只有咬牙就能成,只有一点终归骗不了自己,心里总好象有一块不能侵犯的小小空隙,一放开工作,一丢下锄头,那空隙就慢慢扩大起来,变成一股真正的寂寞,更禁不住外界一点刺激。好象靠抢替考了一百分的小学生,一当堂试验就露了马脚。
就说有一回,我接到一个远方女友的信。信上说:成都的情调象北平,深巷里听到卖花声。她问:“你呢?”接信以后的几天,使我的寂寞感达到了最高度。一个下午,我独自蹲在刘家院里的石槽旁边,望着墙外那渐渐朦胧的树梢,试听听看吧——院子里的石碾子发出极沉重的吱唔吱唔声音,那是刘老太婆拉着碾子在压黑豆钱钱,粗麻绳套在她肩膀上,接着刘金宽的女人站在院心发出一声长吼:“尔唠唠唠唠……”立刻一口大黑母猪带着一群小猪直冲到我身边的石槽上来吃食,大猪叫道:“@@@”小猪叫道“吱吱吱”!这现实环境和那信简直是个极具讽刺性的对比。我禁不住轻轻的“@”了一声!刘金宽正走了过来,偏偏听见了。他就说:“老吴你愁什么——噢!一定又愁咱们少下的那只猪娃子了。”于是他就告诉我。后晌她们寻着了它,原来它跌在毛坑里,闷成了一个屎圪蛋。不知还能活不。刘老太婆和刘金宽女人也都接过口来,这一个黄昏,她们全家老小就只在谈论那掉在毛坑里的小猪,吃饭也在谈,做活也在谈,我本来知道,我应该随着一起谈的,但是那寂寞既经来了,就不肯去,越扩越大,象一块石磨一样压住我的心思,我一言不发的吃饭,连饭都吃得很少。放下饭碗,背着手走到院心,在这阵寂寞的袭击之下,我把别的道理一下子都忘了。心里堵着一个念头“即使是唐三藏取经,路上也得歇歇腿。就随便有个什么地方让我散荡散荡也好啊!”真真凑巧,正在这时候,村长忽然跑进门来招呼我,说专署今天又派了一个知识分子干部到刘家庄来了。
那个人叫罗平,是做经济工作的,我在城里认识他,但是一点也不熟。老实说,我还有点那家伙“嘻嘻嘻哈哈哈”一套敷衍应酬的作风。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一下我听到他来,高兴得好象孤身一人在遥远寂寞的异乡遇见了至亲骨肉,好象他是我专心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唯一知己。听到消息,我立刻跳起来就一直跑到村口去欢迎他,替他背挂包,扛行李,拉着手跑进村来。我招呼他吃饭啊,喝水啊,洗脚啊,当天晚上我特别跑到村合作社去和他睡在一起,东问西问城里的情形。我把我自己所知道的刘家庄情形,干部、劳动英雄、风俗人情,甚至我个人的生活情况全都告诉了他。他跟我讲讲城里最近开的美术展览会,新来的外国人以至某某人的恋爱纠纷等等。我觉得这些东西到了我的耳朵里真惯熟真滑溜,好象这些才是我自己那个世界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就谈到快鸡叫才合眼。
和他扯的时候我很高兴,脑子里无障无碍什么也没想,一直到合上眼以后,朦朦胧胧,突然一个念头跳到我的意识中间,这晚上的情景忽然使我联想到三七年流亡在汉口,曾有过依稀相象的感觉,——朋友!你还记得吗?那一次看电影,我告诉你的一句话,我说:“一进了这淡蓝色墙壁的电影院,电灯一暗,银幕一闪,音乐台前爵士乐的调子铿铿锵锵奏起来,我就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的气氛,好象脱离了这个酷热而生疏的汉口,回到自己原来熟惯的一个优美安适的世界。”这句旧话在刘家庄半夜里涌现出来。我猛然觉得好象有一个人站在黑暗地方比着手势嘲讽我,那个人在笑:“哈哈!嘿嘿!你原来还是老样子!”我真觉得没有地方可以躲开他的嘲笑。
我真还是老样子吗?——可不是!到了这时候,寂寞也排遣完了。自己睡在这个生地方,想起刘金宽家不定怎么等我找我呢,倒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开小差的兵似的,难受了整整一夜,在合作社那床上怎样也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我红着脸跑回刘金宽家去,这一天帮他们做活做得格外卖力。
我跟刘金宽的变工组上山去种谷子。刘金开和王相如一组,我和刘金宽一组,他耕行子,我跟在后面拿粪点籽。谷雨过后的小春风,在山上荡来荡去。一个山峁接一个山峁,象被风掀动的大浪。谷子地旁边的麦苗已经有三四寸高,漾起一层翠绿的小波纹,一波赶着一波。我鼻子使劲一吸,肺里立刻充满了旁无清新的大气。再长长的呼出一口去。刘金宽在前边听见了,回头问我:“老吴怎么了?为甚又长出气?”我说:“没什么?我觉着这地里怪美的,景致多好!”他说:“是啊!今年地里壤气实在好。你看那片麦地,齐格蓬蓬满山绿,保险请你老吴吃好面啦!”我赶紧也转过话头谈起庄稼来,他耕得很深,含着湿气的黑土翻起来,埋过我的脚面。土里好象有一股饱满温热的香味,也给翻了出来,闻着很舒服。太阳升高了,我出了汗,一上来那份不安才渐渐消失下去。我自己问自己:“我在这个红太阳绿麦田的世界里不也很快乐吗?这也是我的世界,为甚么总留恋那个淡蓝色墙壁的世界呢?为什么不能拿刘金宽当做我的知心朋友呢?为什么……”——一面出汗一面想,两人越耕越快,一会儿就赶上了前面的王相如和刘金开。听见王相如刘金开正在议论着刘金宽赶的地垧数实在,不象陈发兴虚报垧数,对减租又是明减暗不减。
刘金宽忽然大有感触的挺起胸来,大声说:“那谁还不知道?他从别人手里租黄家七垧地,现在又成了五垧,这是图瞒哄自己庄上人,还是图瞒哄老吴?看人家老吴起早晚睡替咱谋虑,跟咱上地受苦,心眼里全是为咱嘛!昨晚上因为我的猪娃子跌在毛坑里,老吴愁得饭都吃不下,就是自家老人,自家亲兄弟,看能不能赶上老吴这样待咱们亲?”
我脸上猛然一发烫。他这句话正撞上我心里自怨自艾的念头。我不说你自然也知道,我到那里本是专为去向他们进行教育的,尽管和刘金宽天天在一起,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但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只是我的一个工作对象,是许多对象中间的一个,犹如满山高粱中间的一根。但是,他对于我却正相反。他真把我当成知心朋友看。或者说比知心朋友还要高一层。我刚到时候,刘老太婆曾经告诉过我,刘金宽那年是四十六岁,他家连租地带自地一共十五垧,但是刘金宽后来却对我说:他其实只有三十七岁,地亩也还多着七垧,他说他妈谎报,她太落后,相信别人的造谣,怕前怕后,怕我们要拔过去做公家人,她又相信地主黄四爷是恩人,不愿意减租。此外,我还从他嘴里知道了他一辈子的几件奇耻大辱。——黄四爷十九岁的小老婆打过他的嘴巴,小少爷拿他当过马骑……等等。我早就看得出刘金宽是一个很要强不低头的人,这样事怕很少和人谈过吧,但是却拿来和我这个相识只有两个月,过去生活大差地远的人来谈。他这样曾使我很惶惑,特别是那晚上我为了逃避寂寞跑去找了罗平,第二天反倒在山上听见刘金宽这些夸我的话(还说我为他愁呢!)我真觉得他比骂我还利害。从这一个由头,勾起我想到刘金宽平日待我那些情形。我在自己心里暗暗评量:假如我妈也在解放区,她若是不愿意减租,或偷偷埋怨革命等等,我能把这些事都告诉刘金宽这样的人不能?——不能够!这简直不可想象!我一向自负是心地最纯厚的人,只会自己吃亏,没做过亏负人的事。但是,这时在刘金宽的面前,突然使我感觉到,自己有点象旧小说里写的那种负义之徒,人家待他义重如山,向他托妻寄子,他却看不起这八拜之交,另外去和宰相尚书家里攀结亲眷了。
我从后面看着他。他站在铺满阳光的山坡上,土地在他的浆子底下一片片开花,高大的背影衬在碧青的空间,格外显明。好象一根大粗柱子,在青天和大地中间撑着。这一比,比得我多小啊!
从那早上,我拼命的下了决心,要真心和刘金宽他们做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要真能快乐,不再寂寞。实在的,以后我在刘家庄觉着心上轻松多了。吃饭说话洗脸刷牙,不再觉得象背着一个重担,你知道,一个施粥的慈善家和受施舍的穷人,是没有办法成为朋友的。我在刘家庄,开始觉得自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的时候,我就开始快乐起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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