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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2-06
第12版(周末副刊)
专栏:东风第一枝

  聚
  陆昕
  春节来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庆祝方式。而眼下我们这一群人,却提前相聚于旧日居住的胡同里。只因这里是危改小区,旧房已被拆成断壁颓垣。
  我们生于胡同长于胡同最后又搬出胡同,与胡同结下了不解之缘。人生无常,聚散难期,大家近些年各谋发展,音信俱渺,只是听说胡同将寿终正寝,于是有热心者多方联络,方得今日一聚。
  许是因多年未见,大家显得格外亲热,说起过去,都那么兴致勃勃。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互相依然叫着小名,因为不少人的大号从小就没叫过。说到如今的光景,有做老板、经理的,有成为学者的,有做记者的,也有做公务员的,更多的是做工人、司机、售货员。若以钱财而论,黑妞白妞姐俩拔了头筹。她俩下海早,一个摆摊练服装,一个承包理发馆,现在齐心合力开了个美食城。可说当初,胡同里顶她家穷。有一阵儿,姐俩冬天才有一身略整齐的棉衣裤,只好倒着穿。家里没床,两条长板凳架铺板,一睡就是多少年。因为穷,就显得脏,因为脏,就显得野,因为野,就没人敢惹她们。但她们不欺负我,因为我祖母时常接济她们家衣物,我也常带了糖果揣上小人书偷偷去找她们,之所以偷偷,是祖母严禁我和她们玩,所以我从小就体会到接济他人与平等待人并不相同。在这片儿孩子们的心中,他们认为与我最般配的,是住得较远的另一家生活富足的人家的女儿。这女孩生得白净而娇嫩,细眉长眼,像古代仕女,文静极了,从小便不苟言笑,放学即归家,不知在深宅大院中做什么,只从不见她出来和街上的孩子们玩。虽说伙伴们把我与她之间画了等号,可从我知道她到她家搬走,我和她只说过一句话。相反,黑妞姐俩那种穷孩子们特有的豪爽、热情,敢作敢为的性格,对我那种直露的关心和亲昵,以及对我来说是如此新鲜有趣的她们生活圈子里的故事,使我感到和她们在一起疯一块野是多么快活。
  眼下,姐妹俩一身珠光宝气,众星拱月般被人们围着说笑。不远处,她俩的专车在闪光,一辆宝马和一辆大宇。我脑中此时却浮现出她俩童年时,在西单附近的街头收集西瓜籽的情景,黑妞拿了扫帚扫地上的瓜子,白妞拿个小盆接在吃瓜人的嘴的下边,然后将瓜子带回家去。别人过年放炮,她俩和另外的几个孩子一旁眼巴巴地瞧着;逢到不响的爆竹,赶快问一声“能给我吗?”别人点点头,她们便一窝蜂上前抢,全不顾危险,只想过一过亲手放鞭炮的瘾。有钱的孩子买来五颜六色的小棍玩“洒棍”,她们便从街上捡冰棍棍儿来玩。可如今,沧海桑田。
  马二马三哥俩拿起摄像机,对着眼前残存的房舍树木摄影,我亦随之望着前方。大片房屋已被拆除,露出广阔的土地。三三五五的民工肩锨手镐,在星星点点的房屋四周转悠。只有一些树木,依然挺拔,将干枯而苍劲的枝桠,指向冬日萧瑟的长空。我的目光凝聚到远处一株巨大的古槐上。儿时,我多少次坐在北房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别人院落里这株古槐高高的树冠,夏日,它绿荫如伞,百鸟栖集,给人以流动的生命遐想;冬日,它枝干纵横,剪影如梦,给人以无尽的美好情思,而今,它即将离去,想到此处,一种无处寻根的悲凉涌上心头。
  “想什么呢?”我的沉思被人打断,原来不知何时白妞来到我身旁,笑眯眯地问。“我想多年没见,变化真大。”“我可觉着没变。”她说,“就拿您跟我们来说,该有学问的就是有学问,该没文化的还是没文化。”“可你不是有……?”不知为什么,我把即将出口的那个“钱”字又咽了回去,但她已察觉了,脸一红,说:“您想说我们有钱不是吗?可没文化,有钱也守不住,何况今后干什么都离不开文化。文化档次越高,挣钱越多。”忽然她脸又一红,说:“我不该和您说这个,您比我懂。”我刚要答话,她又说:“我想求您件事,我和我姐都在学大专,以后这学业上的事儿您帮我们点儿。”我点点头。“我常和我姐念叨,咱们这片儿过去太穷,所以缺文化。今后小区盖好了,我们姐俩想捐钱助学兴教,到时请您给拿拿主意,行吗?”我一愣,盯了她两眼,她有些不好意思,说:“真的,我不是说着玩儿。这片儿地生咱们养咱们,怎么也得对得起它。如今有了钱,总想有点回报。想来想去,还是文化最好。咱这胡同里就属您文化最高,可不得靠您了!”
  我向前望,眼前没有了房子,大地似乎重又恢复了它那原始之态,洋溢着自然的裸露之美,就像充满深沉之爱的母亲,使人心头凝聚起久久不散的依恋之情。在她的怀抱里,一代人讲述一代人的故事,一代人诉说一代人的悲欢,一代人经历一代人的生灭。千百年来,人们在她身上犁土为田,种树摘果,推倒旧屋,重建高楼,而她以博大深厚的爱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哺育着一代代儿女。人们的素质也许千差万别,但每个人都感到了她的养育之恩,所以今日才聚到这里。
  摄像机在静静移动,许多照相机也加入其中,闪光不断,咔嚓声不绝于耳,人们在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留下昨天。我却在想,为了故园,为了母亲,我们该拥有一个怎样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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