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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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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2-13
第10版(文化生活)
专栏:文人侧影

  法眼
  刘贞福
  张中行先生是当代高龄而多产的文章名家,也是“眼功”深厚的鉴赏家。去年11月21日《北京日报》发表了他的一篇《赏砚记》,其中最为有趣并让我感慨良多的,是品赏砚台的“流水操作”描写:
  “我眼手(主要是左手食指)齐下,总的评定是好不好,好到什么程度,用的石质(澄泥等准此)好不好(可说最重要),形制如何,年代如何,如果有款识,真不真,好不好。砚上案,如过江之鲫……”
  张先生藏砚、赏砚、断砚的名声早已远扬。我与他同处一室办公多年,无数次见到嗜砚者捧来各色砚台,恭敬地就教于尊前。据他自己说只有左手食指感觉最好,惯以左手食指“摩挲”几下,便说出一二三来。但是,先生还有一样技艺。品评书法,断古名人书迹真伪,却为其他名声所掩,知道的人不多。尽管他每次品鉴旧迹说真道伪之后,总要谦虚一番:“我是外行,人家启(功)先生才……”可是我等晚辈仰之如高山,追之莫可及。这里搜罗记忆中的几件事,以证先生“法眼”过人。
  前些天,张先生应朋友之邀,到故官参观明代画展,我有幸陪同前往。在展厅里,一位工作人员兼他的忠实读者,指着沈周的几幅册页说,这些经某专家鉴定,为故官所藏一级珍品,但后来又有专家说是赝品。我问张先生看法如何,因为我十分相信他老人家的眼力。他凑上去,一眼扫过画,却在沈周的几行题款上注视很久,说:“从字上看是仿作的。不像沈周写得那么快,功力也不行。看画我不敢说,看字我还是有把握的。”又说到那位断真的专家,“按说他不至于看错啊。”话里可没有贬损之意:任何专家都各有专攻,专长之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如果说这次是循了旁人提示,看出是仿作,没有提示又如何?我便想起几年前的一事。我等几人随张先生逛鼓楼附近一家书店,店主送了几张1986年第一期中国书法杂志的插页,正面印有明代书法家王铎的草书长卷(原迹为天津博物馆珍藏),我知道张先生非常推崇王铎,给他一张,并说“非常好”,因为我看着像王铎晚年成熟期的书法。没想到张先生拿着它看了几下,说:“假的。”我们都大吃一惊,博物馆和杂志社的人过手的东西怎么会是假的!他指着说:“这笔,这笔,都是败笔。王铎这样的大写家,尽管写得豪放,但绝不会有败笔。历代写家们作品风格各不一样,笔道里有筋骨,却都是一样的。别人怎么摹仿,也不会有那样的筋骨。”我过后对着那篇伪品反复观察,觉得能看出些破绽,但所谓“筋骨”,装在脑子里至今还没消化。
  更让我感到神奇的是,张先生有时不须看真迹或精良的印刷品,只看普通的照片,也能看出上面作品的真伪。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吧。有一次,我老家的一位朋友欲将康有为的一副对联在北京卖个好价钱,为慎重起见,先给我照片,投石问路。我给张先生看照片,并说经过当地的专家鉴定,是真的。他说:“这可说不好,还得拿真迹来。人家启功先生都不愿拿照片作鉴定。”可接过照片一看,很快就断定:“假的。”问理由,答道:“笔底下没东西。”又问什么叫“没东西”,他不吭声了。先生的话让我百思不解,再看那照片,又百看不解。后来,听他传教布道多了,加上自己也读了些这方面的书,练了练字,终于有所领悟。这“东西”大约是指在古人法书中熔冶、熏陶过后留下的“痕迹”。
  张先生的这双“法眼”是如何得来的呢?我曾带着兴趣问过他,他回答得跟没有回答一样:“见得多了,就会看了。”最近读他的新作《流年碎影》,读到“玩赏之癖”,发现其说法一以贯之:“记得不很短的时间,用不很少的精力,钻研书法和法书。想弄明白的问题是,所谓好坏,所谓真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见多了,对于造诣的高下像是略有所知。”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准备,还需要实践的磨练。《流年碎影》中也提到他解放前后逛文物市场,投入了不少的时间、心血和钱财。好在那年头可开眼界的东西真多。我有一回问,以前是否买过假文物,他很爽快地笑答道:“买过,早年什么假东西都买过。”我禁不住也笑起来:原来老鹰也有羽毛未丰在地上扑腾的时候。
  张先生身为文化人,在各种压力和负担下艰难地熬过了几十年,其间“玩赏之癖”成为照亮他精神世界的一束阳光。如今垂垂老矣,难得出门“玩赏”了。就在那天去故宫参观画展的路上,我问张先生身体怎样,他说一只眼睛还好,另一只眼睛不好使了。听到这话我深有感触,经几十年修炼的“法眼”莫非要渐渐闭上?随着老一代专家的病衰和离走,一些传统的技艺也许将与我们疏远、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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