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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西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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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8-07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听西湖
  朱秀海
  杭州苏东坡纪念馆位于苏堤南端、内西湖和外西湖的夹角处。正是桂花飘香的时节,蒙蒙细雨将西湖濡染为漠漠一片白烟,无论断桥、白堤还是望湖楼,都看不清了。纪念馆很小,却精致,如同每一座江南园林。庭院内植物众多,每一片肥绿都被洗得鲜亮。即使在雨中,苏堤上的中外旅游团依然如云如蚁。我在馆内馆外徘徊,惊奇于近在咫尺的苏东坡纪念馆,竟没有一个旅游团屈驾枉顾。我也是固执的啦,两小时后,到底有一对像是来自苏东坡故乡的中年夫妻走进了馆门,帮我在那尊举首问月的雕塑前,与先生照了一张合影。
  然而我并不寂寞。在我内心的极深处,有一种再清晰不过的感觉,东坡先生不会觉得寂寞。他一生都不是一个孤寂的人,即使命乖运蹇,迭遭流放,但无论何时,苏东坡都是诗酒常客,山川高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山野散人,僧道巫祸,青楼歌女,先生宽大磊落的胸怀里,永远都有他们的位置。但先生不会喜欢旅游团的热闹,他不会拒绝每一位光临者,然而如果他们不来,他也不会介意。先生已活过了九百余年,应当更喜欢这种只有一名售门票的女士、两名坐在一起闲谈的馆员的生活了啊。
  在纪念馆门外的水泥台阶上,我铺上一张垫有塑料包装袋的报纸,坐下来。我正在走近西湖,走近先生,我知道这一点。马路对面的郁郁葱葱之中,并卧着明末抗清英雄张苍水和清末革命家章太炎先生,墓草荣枯,不减慷慨之气;苏堤另一端,岳武穆王和许仙与白素贞的故事凄恻而又美丽。先生之对于西湖,西湖之对于先生,当与悲歌慷慨与凄艳婉美不同。有人说先生之千古名篇多出自黄州,我却窃信对先生来说,最愉快的吟唱仅仅与西湖相联。西湖之于先生,是诗之西湖,先生之于西湖,是西湖之先生,没有乌台诗案,没有黄州贬斥,更没有以后惠州和儋州的放逐。先生终六十六岁之世,两次在杭州做官,加起来不过四年,却成就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是诗酒的时光,品味西湖的时光,没有先生,西湖依然是西湖,有了先生,西湖对于每一位到此一游的庸男凡女都成了鉴赏家眼中的西湖,而西湖于是也成了先生终生精神向往之处,心灵永远渴望归来之所。先生海南蒙赦北归,道死常州,没能第三次见到西湖与杭州,定是先生的一恨。纪念馆虽小,先生得其所哉。于是亦可知,天下知先生者,杭人也。
  雨大起来。我撑开雨伞,走近湖堤。乌云翻卷,大雨倾盆,湖山为之无色,转眼之际,苏堤上的旅游者就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人一伞,伫立如水涯之鹤。我惊异于他人消失之快:他们不是来看苏堤的吗?他们千里迢迢甚至漂洋过海,不是到这里寻觅苏东坡吗?苏堤,错落于苏堤之上的六桥,亦或是那座局面并不宏大的望湖楼,不都因苏东坡名誉海内外,以至于将他们纷纷焉招唤至这一泓之水之涯吗?日出之时,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少焉细雨纷飞之际,是“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湖;此刻则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的西湖,我知道,等将下去,就又是“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前水如天”的西湖了。这才是动感的西湖,西湖美景的全部,非唯笙歌画船之类可以比肩,东坡先生早为我们道将出来,他们不来看这个,真是到了西湖吗?
  天黑下来。我站在湖边,感觉着暮色和渐起的朦胧的月明。雨止住了,望湖楼前,水天一色。然而因为雨,苏堤上的夜游人出奇的少。啊,我已经望见对岸的灯火了,这不是公元十一世纪的杭州灯火,是今日的灯火,充斥着当代的繁华和喧闹,将我正在等待的西湖之夜分割成明和暗的两部分。一时间我怒不可遏了:是谁允准了这样的灯火?如此灯火,不,如此西湖之夜,我哪里去继续寻觅那个“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哪里去寻觅九百年前东坡先生拥有和歌咏过的西湖之夜和西湖的诗情?没有这样一个西湖,我为谁而归,东坡先生为谁而归,今日杭人,又置东坡先生于何地?
  我也终于为东坡先生,也为自己忿忿了吗?
  夜深十二点,我离开客居的住所,再一次来到西湖,我仍然想寻觅我没有找到的那个夜西湖,东坡先生的西湖。我没有再去打扰先生,我坐在长桥公园的水泥长凳上,与苏堤遥遥相望。在这里,我注意不到城市的灯火了。我知道这是位置和角度的原因,可还是突然感动了。夜静极,能听到微波抚岸、湖鱼喋水的响声。下弦月很小,仅仅照亮了自己。然而天色清亮,湖色也清亮,山影倒映,似静若动,水波不兴,万籁俱寂,天籁初发,若失若继。我知道自己的感动来自何方:这就是今日东坡先生的西湖,先生的西湖之夜了,我不是在看西湖,而是在听。先生也许会在苏堤一天的喧嚣之后走出那个小小的纪念馆,来看——主要是听——自己的西湖。此时此刻,山、水、天、地之间,苏堤之上,六桥之涯,终于只剩下先生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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