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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老哲学——给自己做点思想工作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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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4-03
第12版(大地周刊·周末副刊)
专栏:金台随感征文

  抗老哲学
  ——给自己做点思想工作
  萧乾
  三年前,我八十五岁时,还没或者还不大想这个“老”字,更不用说“死”啦。这两三年来,老的意识不断向我袭来。有时躺在床上甚至模拟举行遗体告别时自己的挺直姿势。我充分意识到心理上这很不健康。深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其实,除了一系列我自己看到的化验数字(如内生肌肝清除率只剩正常人的十分之一了),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健康在退化。我耳不聋,还能听得出交响乐的细微处。我最怕人对我大声说话。走路人家总嫌我走得太快。饭量虽小多了,不再是大肚汉,但吃什么都挺香。睡眠是差一些,反正也不用坐班,可以随时补觉。尤其可以自慰的,就是还常想写上一星半点儿的,只是往往起了个头儿就坚持不下去。反正至少直到如今,我还没脑软化吧!
  同年轻时候相比,最突出的一点是以前经常想的是未来,而现在小差常往后开。一苦闷了,就用早年如意的事来宽慰自己。可往往又认识到过去的反正都已经过去了,用那来支撑现在,不灵,也没出息。
  于是,我坐下来,手捻素珠就做起自己的思想工作来。
  生,是偶然的。死,可是必然的。
  我早就写过《我这两辈子》。“两”是以1966年我往自己喉咙里倒的那瓶安眠药,并被隆福医院洗肠救活为界。吞服之前,我头脑完全清醒,所以遗书里还歌颂了一通新社会,只怪自己不能适应。那当然是为妻小托付。那次倘若没救活(已经隔了好几个小时了!)现在还不也就成为一抔土了。是捡了条命!幸亏没走。接着,从七十年代后期起,天就又亮了。我也没辜负我这第二辈子。我一生从没像这段日子那么奋发过。我一连写了《八十自省》、《未带地图的旅人》、《医药哲学》、《海外行踪》等书,重印了旧作十几种,还同洁若合译了奇书《尤利西斯》。隆福医院当年总算没白救我这条命。更要谢谢我的老伴洁若和她那位五年前归天了的姐姐常韦。
  其实,八十年代我那股勤奋劲儿不难理解。当一个人发现他那条小命几乎丢掉可又捡了回来时,他就会更加希罕起来。以前晃晃荡荡地混日子,这时倒起劲了,好像是向自己证明没白活下来。
  中学时期,学校春秋两季必举行运动会,我每次都必报名参加,而且是长跑。可我连个铜牌也没捞到过。由于落后不只一圈,往往连全程都没跑完就拉倒了。可我很满意,因为我跑是为了锻炼。
  我这辈子也就是这么跑过来的。如今,九十在望了,这个“老”字再也躲不开了。与“老”字相伴的,自然就是“死”。生不容易,尤其生在贫苦之家,生在动乱的年月。那时,凭那股血气方刚的劲头,横冲直闯,也还是闯过来了。可面临老迈与死亡,就一筹莫展了。
  当然,我一有病就打针吃药,住院治疗,立刻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
  我最主要的措施是对自己做思想工作。
  世上最可靠的哲学是唯物论,因为它不虚不玄,脚踏实地。首先就得承认自己老是老了———而且跟着还要死。自古以来,谁也跑不掉。秦始皇派了童男童女渡海去寻找长生之术,也白搭。
  我腿脚还利索,耳不聋,戴上眼镜还能看五六号字,虽不能背诵什么了,可脑子还经使,不怎么糊涂。记得京剧里有个叫张别古的角色给老做了个精彩的总结,开头仿佛是:“人老了,人老先从哪儿老。先从牙上老。嚼不动的多,嚼得动的少……”
  可咱们国家还常提倡老有所为。也就是老了也不能白吃闲饭。老了,精力差了,可老人还有比少年人经验多的一面。因而有时就能发挥点特有的作用。尤其耍笔杆这个行当。大件写不出来了,小件完全可以干到最后一息。
  人老,不怕,因为是无可抗拒的自然规律。怕的是心也老。心老最突出的征象就是成天关上门总想自己的老。越想越消沉,以至人还没死,心先死了。早年,肺病是不治之症。如今,不是了。癌症也有攻克的一天。唯独要是心死了,那可是最可怕之症。而且,此症并不限于老年!
  前几年,我曾用韩德尔或莫扎特来医治我的老年症,时常身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心却徘徊在十八九世纪欧洲的宫廷。后来发现,作为艺术欣赏,那是上品。我常沉醉在那徐缓的旋律中。然而用那来驱散老迈和死亡的阴影,则是徒劳。大风琴只能片刻间把我带到遥远的年代去。那却无助于驱散我眼前的暮气。
  我是个老记者。幸而我每天都有十来份日报和几种刊物可看。我看国内新闻,也关心国外动态。我发现多知道点国内外大事倒不失为抗老的一种办法。非洲的动乱,拉美的饥荒,美英威胁伊拉克,中国支援第三世界。多了解一下咱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就会少些迟暮之感。国内新闻之外,一定也要关心国际,因为那里既有咱们的今天,也有咱们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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