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斯托芬——热爱祖国的伟大喜剧作家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阿里斯托芬——热爱祖国的伟大喜剧作家
李健吾
阿里斯托芬是古代希腊最伟大的喜剧作家，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喜剧作家之一。他是雅典公民，生在公元前四四六年左右，死在公元前三八五年左右。他写了四十四部作品，传下来的作品虽然只有十一部，但是经过两千多年，照样虎虎有生气，并不因为年月久远，而有隔离之感。
他承继民间喜剧传统，迅速反映时代，而又创造奇妙境界。没有语言可以点定他的喜剧特征。他的笔触忽而天，忽而地；忽而人神，忽而鸟兽；忽而隐喻，忽而明斥；忽而精致，忽而粗犷；忽而严肃，忽而轻松；东来一块，西来一块，好像是百衲衣，然而天衣无缝；风格千变万化，然而诗人的灵魂无所不在。情节虚拟，遇合离奇，然而行动细节真实，人物性格真实，语言闪烁跳荡，句句全有所指。现实和幻想在这里凝成完美的谐和的想像活动。走进他的喜剧世界，后人觉得目迷五色，好像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新园地，很难想到欧洲喜剧的花木是从这里滋生出来的。
他不仅建立了喜剧的出奇制胜的活泼、自由的通俗的传统，而且是最早一个有强烈政治倾向的伟大作家。在他的喜剧杰作“蛙”里面，他最早指出文学的重大任务。他在全剧结束之前，在一般标准之外，提出一个最后也最有决定性的标准，就是诗人对祖国在政治上的贡献。“蛙”是一部富有戏剧性的喜剧作品。公元前四零六年，雅典两位大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先后去世。悲剧的护神狄俄倪索斯，感到很大的寂寞和悲痛。他决定要到阴曹把欧里庇得斯接回阳世来。经过了不少危险路程，他发现欧里庇得斯在阴间正同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争夺悲剧的宝座。他做了他们争论的仲裁人。狄俄倪索斯声明他要带优胜者转回阳世，而优胜的取决，却看他们“谁对国家出最有用的主意”。同时埃斯库罗斯质问欧里庇得斯，“一个诗人靠什么受人尊崇？”回答也是：“帮助国家教导人民”。就在埃斯库罗斯得到了胜利要走的时候，地府的主神赠别道：
“那么，再会罢，埃斯库罗斯，你就欢欢
喜喜上路罢。多出些好主意，救救你的老乡，
想办法开导开导那些蠢才——那里有很多蠢
才。”
在阿里斯托芬看来，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位富有责任感的公民。戏剧不光为了消遣娱乐。诗人的任务就是“帮助国家教导人民”。由于阿里斯托芬这种勇于负责的正直、善良的愿望，在他的喜剧创作里面，像是不伦不类的东西，全在他的主观意图之下统一起来。这就是说，尖锐为了治病，上天下地为了救世，而目送手挥，海阔天空，为了放出更高的光辉。
诗人热爱祖国，无论大事小事，不问是否关系个人，他全积极参预，作为自己的公民责任，通过丰盈多采的样式，或褒或贬，表示明确的态度。由于他对祖国的关怀，他的作品充满了战斗精神，在他的作品中他揭发贪污的文武官员，他斥责唯利是图的宵小。他爱祖国的荣誉过于一切，所以攻击危害祖国的各色人等，也就分外猛烈。战斗紧张到了短兵相接的程度。
他晚年写的喜剧，虽然受到客观政治环境的压迫，不可能畅所欲言，但是，即使是在“公民大会妇女”和“财神”里面，我们看见诗人也不逃避现实，也没有丢开了政治和社会，不闻不问。“公民大会妇女”的写作动机，显然由于他为国事蜩螗而伤心。我们在这里看见一群一群妇女，穿戴丈夫衣帽，出其不意，把政权夺到了手。诗人鼓励不问外事的家庭妇女干预政治，因为“共和国的顾问一个坏似一个。他们中间偶尔有一个人做了一天好人，就有权一连做十天坏人”。混水摸鱼成了政客们的家常戏法。一个男子绝望之余就说：“把政权交给妇女罢，这是雅典还没有试过的唯一新办法”。诗人的讽刺只是为了：国家怎么样才能够走上正轨。他最后明白，想要彻底恢复安定，一定要从根本解决。对于一个战败的国家，再想强盛，首先应该建立经济基础。雅典穷了，雅典公民穷了，社会现象在这里自然而然就反映着国家复兴的基本问题。于是他写“财神”。在“财神”里面，他最先启发欧洲经济学者考虑贫富现象。他在“财神”里面提出以道德来做贫富的公平标准。自然，由于当时的经济条件太差，阿里斯托芬处在当时的历史局限性之下，他不可能解答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
他头一个把这样的问题提到了人类面前，也正好说明了他的喜剧艺术，活跃在怎样宽阔的现实的主题基础上面。
而作品的主题能够密切结合国家的情况和人民的愿望，又是诗人深入生活的结果。他到实际生活里面领会政治。他的喜剧表现出了高度现实主义的艺术手法，并不停留在自然主义的素描上面。他之所以在艺术上能够达到这样高的成就，就因为他心里有一个为政治服务的总原则的缘故。他热爱生活，热爱理想，热爱祖国。
他的另一部喜剧杰作“鸟”，表面好像凌空架设，实际也正牢牢建立在雅典人民的愿望上。两个雅典公民珀斯?泰洛斯和欧厄尔庇得斯，离开本土，访问戴胜鸟，希望找到一个国家，可以“痛痛快快睡个大觉，就像睡在大皮褥子上那么舒服”，因为他们是“反对陪审义务的公民”。他们向鸟类谈起它们的祖先，号令天下，神人慑伏，不像今天处处受到胁制。他们唤醒鸟类的荣誉观念，在半空建立了一个坚固的大城，截断神人之间的往来，帮助人类脱离灾难，成为人类真正的善邻好友。欺凌鸟类的天神投降了。雅典人纷纷来到“云中鹁鸪国”这块虚无缥缈的乐土，但是做了鸟国国王的珀斯?泰洛斯，却决不徇情地赶走了那些专务投机的诗人、预言家、历数家、视察员、逆子、舞蹈家、讼师等等。诗人明明白白告诉他的观众，想要雅典富强，应该驱除这些害群之马的败类。
他在他另一部喜剧杰作“马蜂”里面，用足了气力唤醒他的同胞。“鸟”里面是两个“反对陪审义务的公民”，这里却是大批陪审员出现。年轻时候，他们都是保卫祖国的战士，现在上了年纪，他们抢着来做陪审员，因为做一天陪审员，有三个俄玻罗斯（货币名）好拿。做久了陪审员，他们养成马蜂的性格和习惯，因为他们发起狠来，都像马蜂一样；因为他们成群结队，到法庭做陪审员；因为他们千方百计敲诈兴讼的公民。诗人要他们爱惜过去的荣誉。他们应当特别感到难堪的是，陪审员中间很多人就没有拿过矛、撑过桨，为祖国流过一滴血汗。而这些曾经为祖国立过汗马功劳的老年人，如今贪图三个俄玻罗斯，就把荣誉出卖了。提高陪审员津贴，是当时的当权人物克勒翁收买人心的一种变相行贿的方法。老战士们自以为受之无愧，于是诗人就在“马蜂”里面，指出全部津贴的总和不到国家收入十分之一，此外十分之九进了口头上自称
“我们决不出卖公众福利”的人们的腰包。他们拥护克勒翁，只是助纣为虐，做了他政治上投机的资本，成了他作恶的工具。
早在“马蜂”上演之前，阿里斯托芬已经不断在他的喜剧里面攻击当权人物制革作坊坊主克勒翁。而最大最猛烈的集中一击，要算他的喜剧“骑士”。在别的喜剧里面，克勒翁仅仅通过人物的对话出现，到了“骑士”里面，他就以主要人物身分和观众正面相会了。上演这出喜剧的时候，正是克勒翁声威达到高峰的期间。诗人敢于这样做，需要无比的战斗勇气。在“马蜂”里面，合唱队说起了诗人的无畏的精神，指出道：
“万一有什么人，看见他在戏里嘲笑他
的爱人，生了气，跑过来对他抱怨，他全不放
在心上，因为他只有一个正直的动机；他的文
艺女神不是鸨子。自从他开始他的戏剧事业以
来，他就不屑于和常人斤斤较量，而是鼓起古
代英雄的勇气，专打穷凶极恶的妖怪……”但是这时候正是这“妖怪”炙手可热的时候，没有一个演员敢于应命扮演。也没有一个面具匠肯做一副克勒翁的面具给演员戴。诗人并不知难而退。他自己抹了脸扮演克勒翁这个角色。
克勒翁在戏里是昏庸老朽的德谟斯（平民）宠信的仆人。仗着花言巧语，他得到公民大会的盲目信任，“阔人怕他，穷人见了他直打哆嗦”。他不但不真心诚意帮德谟斯作事，反而一点也不怜惜，把他幽闭了八年，拿烟薰坏了他的眼睛；他撕毁了斯巴达的和约，建议停战的使节也被他一脚踢出了城门。诗人在戏里给他找了一个竞争的敌手腊肠贩。腊肠贩在对驳里面揭发他的隐私道：“你不拿雅典在阿耳卡狄亚的统治搁在心上；你关怀的只是抢掠盟邦，逼它们拿出更多的捐献。你赞成战争，为了混水摸鱼，掩蔽你在暗地做的坏事，而人民走头无路，只好向你伸手”。腊肠贩终于打败了克勒翁，把克勒翁贬到街头，卖腊肠给外国人吃，“因为他从前随随便便就侮辱他们”。
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放手攻击声势煊赫的克勒翁，主要就是为了他和他的战争集团给雅典带来了无衣无食的灾害。他们派遣海军出国，为了大规模进行经济掠取。从前曾经协力御侮的希腊兄弟民族，由于他们的巧取豪夺，如今变成了冤冤相报的仇敌。历史证明阿里斯托芬为希腊各城邦和平共处所做的多年斗争，符合人民的愿望，属于正义的行动。
但是，他并不反对一切战争。他常常借重合唱队，歌颂马拉松和萨拉弥斯战役。祖先曾经以少胜多，在全希腊存亡关头，打败声势浩大的波斯远征军队。这是为祖国而战，这是反侵略的光荣战役。而作坊坊主之流主持的战争，只给祖国带来了贫困、骚乱和羞辱。雅典已经忘记了：当年打退波斯侵略，是希腊兄弟民族同心协力、并肩作战的结果。胜利换来了雅典的兴盛。而今却像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彼此摩拳擦掌，自相厮杀起来。阿里斯托芬热爱祖国，因为祖国从前有一时期曾经是兄弟民族和平共处的好榜样，因为它曾经领导它们，九死一生，打退了共同的敌人。
流传下来的他的最早的喜剧杰作“阿卡奈人”里面就说出了他对兄弟民族和平共处的热烈愿望。他描写那些曾经出生入死、几次打退波斯侵略大军的英雄好汉，如今在怎样渡过他们的余生呢？多年来他们解甲归田，烧炭为生，现在兵荒马乱，如斯巴达陆军来攻，农民自然首当其冲。他们在戏里也势必要英雄气短，老泪横流。这是不愉快的笑；这是痛心的笑。面黄肌瘦的墨伽拉人，无以为生，带着两个小女儿出卖；她们给他换到一把蒜头和一筒盐，而且还是假装成了小猪，才卖掉了的。这是感动人的画面。诗人希望城里工商业主看看农民苦到什么程度！战争给交战双方的人民带来了什么样的灾害！给祖国招致了多大的危机！
正是这种沉痛心情，遇到和平有了一线希望的时候，就会变成莫大的喜悦。公元前四二二年，两个敌对营垒的主战人物、雅典的克勒翁和斯巴达的布剌西达斯，先后死在战场。和平的主要障碍扫除了。诗人为了预祝和约实现，就在第二年春天，上演他的喜剧“和平”。戏里充满了脱离战祸的欢乐情调。多年困苦的雅典农民们，欢天喜地地上天堂营救和平女神，他们狂蹦乱跳，什么也挡不住他们尽情叫喊。他们受尽了苦，所以现在对自己的力量也有了信心：
“我们一有了她，世上就别想有谁能够拿
她再从我们这里抢走。好啊！好啊！”他们万众一心，终于把女神从深坑里头救了出来。我们不妨听听他们面对女神的欢唱：
“欢迎！欢迎！欢迎我们敬爱的女神！看
见您回来，我们欢喜极了。我们一直热切盼望
回到我们的田野，可是没有了您，我们就回不
去，心里甭提要多难过。幸福全是您给的。我
们想念了许久的和平女神，只有您真正支持庄
稼人。世上一有了您，我们就有福好享；您就
是农民的麦饼和护卫。所以，我们的葡萄园、
我们茁壮的无花果树林子和我们各色的田园，
一见您来，就喜笑颜开，欣然欢迎。”
不幸是昙花一现，和约不久就又破坏了。公元前四一一年，诗人上演他的“吕西斯特剌?”。这是我们见到的他写的末一个争取和平的喜剧。他在这里和在“公民大会妇女”里面一样，发表了他对妇女参政的进步见解。她们不肯回家，除非她们的丈夫放下杀人凶器。她们胜利了，幸福生活恢复了。在欢呼声里，我们听出了诗人强作欢笑的心情。
阿里斯托芬热爱祖国的精神，几十年如一日，无论揶揄、讽刺或者鞭挞，无论呼喊、歌颂或者狂欢，都是为了把它从苦难中救出来，就像戏里那些农民，不顾一切，要把和平女神从万丈深坑救出来一样。他尽了他艺术上可能尽的一切心力。他追寻各种各样的艺术效能，为了激起、唤起人民的自觉心和对祖国的光荣感。他引人入胜，只是为了恢复同胞的理智。在所有主题里面，他把争取和平看做最大的主题，三番四次使用，手法上也永远给人以一种新颖的感觉。争取和平的公民任务成了他创作上深厚的灵感泉源，因为他看出这关系着广大人民的福利和雅典的命运。他攻击一小撮人，为了救出更多的人。他对政治那样敏感，心随着时代一同跳动，而想像又那样活跃，表现几乎和事件一般快速。
公元前四零四年，雅典不得不向斯巴达投降。帝国崩溃了，再过七八十年，崛起北方的马其顿民族席卷了全希腊。我们的作家没有能够挽回祖国的劫运，但是他的崇高的心愿和他的伟大的努力，却使他成为一切诗人和艺术家的楷模。
纪念阿里斯托芬，不光为了敬重他对世界文学和戏剧艺术的卓越贡献，也为了鼓舞今天依然活在血腥统治之下的希腊人民。阿里斯托芬的传统是人民的传统。他在古代反映了同代人民对于和平共处与美好生活的热烈愿望。他热爱他的祖国，也正如同我们每一个人热爱自己的祖国一样。他愿意他的祖国挺立于天地之间，不侵略邻邦，也不受邻邦侵略。他没有能够看见他的心愿成为事实。岁月悠悠，几经朝代，希腊人民前仆后继，直到今天，还在为祖国的解放事业艰苦奋斗。但是历史进展着，人民不像已往那样由人摆布了。人民已经在许多国家当家作主，抬起了头，大步向前迈进。胜利的号召不断在广大地域传了出来。
世界和平理事会决定纪念阿里斯托芬，无论是追念先贤，或者激励后人，都是有很大的现实意义的。（附图片）
阿里斯托芬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