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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金湖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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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4-18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鸟瞰山河

  静静的金湖
  孙绍振
  地处闽西的泰宁太小,那里的金湖名气也不大,虽然随着人流,我已到了泰宁,可对于金湖之美,却毫无思想准备。但一到了十里平湖之上,望着那浩淼的碧波,城市里那种人与人互相距离太近,连在公共汽车上、在人行道上都互相妨碍的感觉一下消失了。我被如此辽阔平静的视野震惊了。首先感到舒畅的是我的眼睛。在城市里被所谓“水泥森林”横加阻挡的目光,突然获得解放,那平时被高楼大厦分割得七零八碎的天空,奇迹般地变得完整了。平日里它高高在上,总是令我不得不仰望,今天它居然低垂下来,变得这么亲近。我再不用仰酸脖子去追寻一片小小的云彩了,云彩们在这里不像在城市里那么高傲,它们随和得多了,就在你眼前,你一下子就习惯了和它们对视、平视,甚至是俯视,我指的是云彩在水中的影子。天是蓝的,水是绿的,上下云彩是对称的,把天和地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欣欣然,我就站立在这和谐的画图中。
  这里的水面与厦门、东山的海面不同。乘在东山的游艇上,在浪尖波谷中起伏,好像骑在一匹劣马上,你体验到的是与大自然搏斗的惊心动魄,你和海浪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这和城市里的竞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而这里的天地是浑然一体的、和谐的,你一到这里马上就被恬静的水和天同化了。在这伟大的宇宙之间,我变成了它的一个小小的质点,弄不清是变得伟大了还是变得渺小了。这一切于我似乎都无所谓了,因为在这里,我不用和人比什么。我只和大自然相对,伟大也好,渺小也好,都不是我的事。因为这里不存在竞争,人与人的关系和城市里迥然不同。我可以感到自己心胸在扩展,有了一种想夸张地吐一口气,想象着自己的心胸与天和水同化的感觉。在这样清澈的、洁净的世界上,我难得享受到一种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大自然的幻觉。当我望着那湖面上形态各异、碧草丰茸的小岛,双眼追逐着水中的一尾游鱼时,我弄不清是想象还是真实,只是感到水鸟和游鱼都和天水一样透明。在这种童话似的境界中,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愿望:让我的心变得像这里的天和水一样安宁、自由、恬静吧。人生能有几度体验到与大自然融洽无间、浑然一体的欢乐呢!
  我们在金湖上享受着金湖别具灵韵的温厚的微风。经过一个个姿态、风格各异的小岛,眼睛都看酸了,还舍不得离开那岛上带着原始野性的树林。从旅游小册子上,我了解到,这里原是一片险峻的群山。水库的建成,使得人迹不到的虚无飘缈的山顶,变成了近在眼前的小岛。岛上充满蛮荒景象,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那里的树和草似乎还活在盘古开天辟地的年代,除了飞鸟以外,人都不曾打搅过它们的静默。这里的静谧是永恒的,人类花了好几千年破坏了世界的安宁,这里是唯一的例外,它是上帝的浪子———那是人类所破坏不了的。
  在这种时候,最大的享受就是沉默,一切的人声都将是亵渎。
  自然,球形的、卧虎形的、伏狮形的、阡陌形的小岛上的静默,并不是死寂,这是生命的安谧,仔细看那岛上的树丛,其实并不令我感到有任何的自生自灭的禅意。相反,我看到了无声的竞争。那一丛丛树木,明显是分成群落的。很少有单株独枝的大树,那枝叶特别茂盛的,结成一个群落。那连片的树冠像超级大国似的豪华地展开,占据了更多的阳光。而那资格老到可以当祖宗的羊齿类,却不得不屈辱地俯伏下来,占领更多的土地。那中等层次的杂木则在竞争不到天空和土地以后降低了树干,为利用更多的空气,在苦苦挣扎中不得不扭曲自己的躯体,不管怎样,每一根虬枝总算找到了虽不算完全足够但也可以繁殖它们生命的空隙。不同群落缄默地并存着,欣欣向荣,但这是多少世纪生死搏斗的结果啊!我们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胜利者,而那失败者是永远地消失了,连让我想象一下它们濒临绝灭时的呻吟都不可能了。不用有多少生态学的知识,就可以发现,在这么浩淼的湖面上,居然看不到几只水鸟,实在是一件憾事。在美国的伊利湖、休伦湖上成群的水鸟甚至是不怕人的,白水鸟停在超级市场的汽车顶上作绅士式的漫步是很平常的事。
  我不知道别人热衷于旅游的目的,在我自己则是为了消除竞争的疲劳。然而,就是在这童话境界的金湖之上,那残酷的竞争也只是暂时地离开我,只有我完全不动脑筋的时候,才能享受与大自然融合、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的安宁与和谐。一旦我开始思考,我就看到了也许是更残酷的竞争。那无端绝灭了的物种,不可能有任何法庭、也没有律师为它们主持公道,在那里,早有达尔文指出了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律。这绝不是过去的历史,而是仍然在我所欣赏的美丽的小岛上静悄悄中实行。
  不论是什么样的美都不可能是没有遗憾的,金湖之美,也不可能例外。
  一个成熟的人,不应该向世界要求纯粹的真善美。
  但是,应该珍惜那虽然有残缺却依然动人的美。
  因而,回到城市以后,我仍然十分热烈地向我的朋友赞赏金湖之美。我的朋友在金湖待过一年,他对我的激动嗤之以鼻。他说他当时去“玩金湖”,绝不像我们这样“土”,他们是带着猎枪和帐篷到岛上去“尽情浪游”,在枪声豪迈地四处响起以后,把带血的水鸟野物串在枪尖上,满载而归。
  说罢他嘿嘿而笑,笑得很甜蜜,很善良,很温柔,很真实。
  我仔细地研究着他的笑容,他真的笑得一点不残酷。
  嘿嘿嘿……他还在笑。
  而我的心却在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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