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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歌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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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5-08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父母的歌谣
  程宝林
  有十多年没有回乡下过年了。前不久,约齐了众多的弟妹,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孩子,老老少少十七人聚了个热热闹闹。拍“全家福”那会儿,三个儿子,两个儿媳,三个女儿,两个女婿,将父母大人簇拥在长凳中央。四个孙辈,正好是两对金童玉女,挤在爷爷奶奶旁边,叽叽喳喳,将他们拉扯得东倒西歪,引得围观的村民们哈哈大笑。他们都羡慕地说:“瞧这两口子的福气!”
  即使按城里的标准,我的父母也算是有福气的:六个儿女中,有五个上了大学,除了我在外省工作,其他弟妹都在家乡那座中等城市里,有的当报社编辑,有的当银行职员,有的当中学教师。在老家,地也退了,牛也卖了,渐入老年的父母,守着空空落落的十几间土坯房,也守着村子东头松林中老人们的坟茔,过起了“退休”的生活。我与弟妹们相约:每人每月给父母提供一百元生活费,节余的部分权充医疗保险金。可钱寄回去了,实指望父母能用这笔钱割肉称鱼,将日子过得像个样子。可谁知春节回家,看见母亲仍穿着那件连外套都没有的男式旧棉袄,头上包着条毛巾,数九寒天,连一顶帽子也没有。
  问她钱到哪里去了,回答是“赶了人情”。
  问起父母“退休”后的生活,父亲说:“给别人打短工。”
  母亲也有事情干。稻子收割后,她就到别人的田里拣散落的稻穗。可叹她是患过直肠癌作了手术的“残缺人”。
  在乡下无事可干的时候,父母就到城里儿女家中住几天。实在闲不住,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卖菜。于是,花八十元在批发市场买了两筐黄瓜,驮到农贸市场上零售。老两口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买卖,守着黄瓜,想吆喝,可就是张不开嘴。两天下来,瓜蔫了大半,只卖出了三五斤。最后,只好“出血大甩卖”,十元钱“批发”给了旁边的专业菜贩。拖着疲乏的身子往女儿家走,路上老两口一人凑一句,竟编了一首题为“卖菜”的歌:
  乡巴佬,进城来,
  学做生意卖小菜。
  只好买来不好卖,
  两人发呆像蜡台。
  走个人来请他买,
  回头就将手儿摆。
  本想搭车回农村,
  两个女儿不批准。
  父母共同创作的这首顺口溜,逗得女儿女婿、儿子媳妇们笑痛了腰。母亲说,这样的歌编得真不少呢!就说大前年二儿媳生孩子吧,按农村的风俗,孩子出生前,双方的父母都要提着糯米、红鸡蛋去看孕妇的,这叫“催生”。父母因要去亲戚家“赶人情”,耽搁了两天才进城,结果孕妇已变成了产妇———生了一个孙女。我家二小子落了个话柄在妻子手中———女方的父母早就将糯米鸡蛋提进了家门。父母刚进他屋,二小子对父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评。父母也顾不得生气,急忙跑到卧室里看儿媳和孙女。母亲偷偷地又编了一首歌:
  鸡蛋糯米提进城,
  一见儿子就挨训。
  挨了训来也高兴,
  添了一个小女孙。
  女孙生得实在乖,
  不久就会喊奶奶。
  看来,这是母亲单独创作的作品。她刚念完,屋子里又是一阵大笑。我问父亲,有没有自己单独创作的作品。父亲呵呵一笑说:几十年来,我编的歌少说也有几百首,但都没有抄下来,有一些我还记得。他随口念了一首“分鱼”,讲的是生产队那会儿,队里堰塘里养了鱼,年终分鱼时,队长书记分鲤鱼草鱼,贫下中农分鲫鱼鲢鱼,其他社员分大头鱼等杂鱼的不公平现象:
  鱼在水中游九州,
  寸水能养九百九。
  哪家是你新主人,
  你就往他锅里游。
  大跟大来小跟小,
  鲫鱼跟着鲤鱼跑。
  剩下杂鱼无处去,
  随着大头把尾摇。
  这回,大家都没有笑。我打破沉闷,和父亲开玩笑说:你这还是一首朦胧诗呢!他不知所云。
  我的父母,生了我们兄妹六人,给这个不堪人口重负的国家,添了六张嘴,使自己的一生,像牛,像马;他们也向这个扫盲任务艰巨的农业大国,贡献了五个大学生,使自己晚年的脸上,有笑,有光。当我们和父母团聚时,注定了有多少骄傲,就有多少悲哀和无奈———为他们爱的伟大,生的愚昧。
  那年夏天,当我闲坐在曼哈顿街头的酒吧里,捧读一份《纽约时报》时,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远隔重洋的父母。他们就在那个村子里过了一辈子。母亲只认识两个汉字———“男、女”,那是为了进城时别摸错了厕所。
  同座的美国人问我为什么突然泪流满面。
  我说:“我的母亲一辈子都不认识汉字,你这洋鬼子哪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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