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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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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8-05-08
第11版(大地周刊·作家文苑)
专栏:

  河神
  杨景民
  我到渡口时,已是黄昏。
  高原黄昏,天还甚亮,多有晚霞。可今天,晚霞不是红色,也不是金色,却是灰色。灰色晚霞是从雪山的西丫口上透过来的。离太阳近处,是白而亮的纯光,往下,就是浅亮,缕缕云丝像灰色的线,从那空白处抛出来。再往下,是灰色了。再深灰、深灰。深灰还不是黑。黑是要掩盖一切的。灰色却像亮光被故意遮上了一层薄薄的覆盖物,深处还是亮色,甚至相当的明。看惯了平日的大明大亮,倒觉得这灰色竟有着朴素的意趣。我就是趁着这灰色的晚霞来到河畔,来到这渡口的。
  河叫尼洋河。是整日在世界屋脊上欢歌不止的雅鲁藏布江的一个重要支流。渡口在河的中游,无名。汉族、藏族都只叫它渡口。尼洋河面通常很宽,可在这儿,由于一山之脚伸向河心,就窄,水也就深、就缓,平平静静,就像那个老成的船工的脸,表情藏到水的深层,只知道年复一年在这儿摆渡。白日,水在这里就是一块绿色的玉,船一移,河面的丝丝纹路就像碧玉的瑕线了。质朴、可人。这时,一条木船悠悠划了过来,船工背对我。我上得船,就掏钱问价,船工只是唔了一声,并不接钱。我想他不会不要钱。内地某些地方上厕所,现在还收几个大子儿,这都是当然的。船工也要生活的呀。恐怕过了河后他要收钱的。
  天渐黑,又没其他渡人,我叫他走吧,他还是不吭声。他引颈四望,像寻觅渡人。一身黑氆氇,显得庄重。他是慢慢转过脸来的。———哪儿见过?脸,不美,黑皮肤,对一切都漠然似的。他有二十多岁了吧?在哪儿见过呢?他并不觉得我的存在,只是自己已认为晚上无人渡河了,才摇起了桨。那划船动作却极利索,甚至有种凌厉感。这平衡了我的心,方觉得他还是个年轻人。也就在这时,另一个人影从他身上托了出来。
  那是一位老船工。五十多岁了吧?人们都叫他河神。我认识他是在一个雪域的梅雨季节。雨很大。尼洋河似用它的张力撑开两山之间的河的上空,云层深黑,两山背景虽有些熹光,可那里的雨水更大。我冒着雨,跌跌撞撞来到这渡口。“文革”中,某单位的造反派要来抢部队的枪支,也就是要来抢我们工兵团的枪;因为有内线,得到消息后,我们连长改变了往日在他们光临之前把枪埋好的做法,让我把全连的枪捆成一包送到河对岸森林中的生产班去(那时工兵连枪极少)。我到渡口时,码头空荡荡,木船倒是兀自躺着。雨大极了,我呐喊。好久,那河神才从岸边崖石中的一个山洞里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氆氇,并无雨具。开始慢吞吞的,可能是看清了我在指着帽子上的红五星向他求援,就几步到了船边,一个箭步,像一个张翅的黑鹰飞到船上,几下,船过来了。我上船。看他恐怕已有五十岁了吧?他一扬头使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那个敲钟人。人丑,但强壮。他见我那捆东西,疑虑不已。我又不好说什么。他像在担忧着什么。忽然,像军人发现了敌情,他一把抓起橹,摆起船来。船很奋进,几下,过了河。我扛起东西要走,被他一把拉到他栖身的洞子。外边一片雨声一片嘈杂声,是一行马队。许久,他们远去了,只有马队背上的马刀在雨中闪亮。我明白是河神救了我,就用还不太熟的藏语说:吐儿齐(感谢)!他像没听见一样,一挥手,似赶走麻烦一样让我走。第二天,我专门到渡口去,想看看他。那是一个有着金色晚霞的黄昏。尼洋河谷的山影、水光、树、草儿都泛着一层金的晕色。江声细小。脚儿踩在河边沙柳丛中的沙地上悄悄的……我悄然走了。以后遇到生产师农场一个写美术字的熟人,才知道一些河神情况。他说河神平时很少有一句话,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人,只知道他早就在这个渡口划羊皮筏子,后来生产师在这儿建农场,他就被包下,当了农工,还干老活,只不过是公家的木船代替了他的小羊皮筏子。他除了几个月领一次口粮,从不到农场去。终身未娶。
  后来,我到内地军区工作。一晃又是十年多了,但他确实又太像他了。
  果真,我踩着灰色晚霞到了河那边的乡政府———这里地理环境不宜建产粮基地,农场早撤了,又改成了乡,才知道河神早在前几年就已谢世。他得了什么病,从何时得的,人们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金晃晃的黄昏,看见他撑起病体,划着船到了河心,然后从船帮边扑向尼洋河,变成了大河一滴水。不久,就有一个小伙子从并不遥远的山沟里到了渡口,来划船。他还不划大船,划羊皮筏子。日复一日。并不收船钱,有糌粑吃就行了。也不多言。但他说过那深山里有他的母亲,母亲一日对他说你到那渡口去摆渡吧,他就来了。母亲告诉他说她从此就死了,不要他再回去。他听母亲的话,从未离开过这码头。
  显然,他是河神的什么亲人了。
  我心有些颤栗。
  从乡里回来,我仔细打量这年轻的船工。那敲钟人的面孔仍然有些黧黑,可线条却像花岗石划过的,胸部的腱子肉绷着力。他是太像河神了。但他比他的眼睛有神。我书生气十足地直接向他打听老河神。他不置可否,摇摇头,就没有再理我的意思,只是一个劲摇船。仍然是个黄昏时刻。这里两岸仍驻有不少部队,人们像是看惯了当兵的,并不太注意我的所作所为。几个同船的藏族少男少女只顾说自己的,或聚首低语,或开怀而笑。船工听到笑声,船就划得愈快。好像那欢声、笑语都是他摇出来的、划出来的。那水面上不断有扩大的波纹的河水(准确地说像是潭水),像时兴的立体声大密纹的唱片,录下了人间这美好的乐章。昨日黄昏,昨日晚霞。那灰的光亮映在船工的脸上,使人常看到托出的另一个人的模样。他是河神。他是去了。不过,有河就会有河神。我对着江水自语。江水无言,只是流,还泛着那灰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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